粤梓之珉

愿千风护佑你

【喻黄 | 周江】醉生楼 · 谷下风

*醉生楼迎来的第一对客人,鼓掌

*雪域还乡爱情故事  

 

  (一)


  渌阳城里有个醉生楼,醉生楼里酿着醉生酒。

  醉生楼的掌柜淡如风也不知几岁,醉生楼里店小二风风火火跑前跑后笑容灿烂地给桌前客人满满斟上一杯。

  店小二平日里见客人来来回回,掌柜的总不动如山,今日拨着拨着算盘却忽然道了一句今日阳光正好,便起身去了后院。黄少天见酒楼也里没有客人,也便撂下毛巾跟着自家掌柜走到了后院去。

  厢房里的东西实在不少,不消几刻,院子的青石板地面上已零零散散地摆了好些东西,纸张发黄的古册被风吹开,铺在地面哗啦啦地响,暗色花纹的绸缎和毛皮毯子铺在周围,带着股常年堆积在厢房里的潮气。

  渌阳城春日难得的阳光翻过铺了淡青色苔藓的灰墙,在它们的表面氤氲出一片淡淡的雾气。金色的酒器,银铜壶,黄铜䦆,随意地滚落了满地,整个院子堆得满满当当。

  黄少天试图帮忙,好不容易搬了个方樽出来,却左脚碰翻个铜壶,右脚踩上一角绸缎,一身的功夫硬是在却在摆满整个院子旧物中无处落脚,乒铃乓啷一阵兵荒马乱,喻文州实在看不下去,微微叹息一声,说了一句,还是消停一会儿罢。

  黄少天认命地撇嘴,跳出旧物堆积的范围,顺便用脚尖把一个滚落到脚边的青铜觚拨弄回去,靠上院边带着潮气的灰墙。

  剑客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没了活儿之后,就开始蹲下一根一根地揪长在墙边的草,把草都揪秃了之后又开始把玩鬓边几缕扰人的碎发,在手指上绕了几圈,松开,重新绕起来,复又松开,直到那几缕发被绕得松松地卷了几圈,剑客才放过了手里的头发,别至耳后,一手拔去叼在嘴里的草根,把挂在腰带上的酒囊取下来,拔了壶塞,一口气灌下去半壶。

  酒壶里的酒被喻文州特意提纯得醇香又浓厚,入口瞬间升腾起一阵热意,一半顺着舌尖到喉口,再一路蔓延直烧到心口,另一半冲到头顶,直冲得人思绪混沌,如坠云间。

  但对于黄少天来说也只是那一瞬间,酒方下肚,他的思绪已经重新彻底清醒。

  旁人的买醉二字,于他来说却是一种求而不得的奢望。

  黄少天直直看了手中的酒壶一会儿,复又一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酒。

  只是这仰头的瞬间,黄少天的余光恰恰好捕捉到从厢房里搬着某样物事进庭院的自家掌柜的身形,以及这位手里搬着的那件大家伙,方方滚落到喉头的酒液瞬间被倒吸一口的凉气席卷到鼻腔,把剑客呛得一口酒喷了出来。

  “噗!咳咳咳!咳!咳咳咳——你——”黄少天被呛得咳嗽不停,抬手抹了一把嘴角,被惊得指着那物事的手指微微颤抖,“你,你,你,你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寻来的这怪异东西?”

  

  明明衣袂轻飘,一身温文淡雅的气息,手里却偏偏拎了个半人高的羊头骨,那头骨颜色已成暗色的黄,明显依旧经历了不知多长时间的岁月,黑洞洞的眼眶看不见底,在剑客这边看来就恍若直勾勾地朝着他这头看,几乎成黑色的长角被老板修长的手指攥着轻巧地提起,形成的搭配堪称诡异。

  喻文州听见黄少天的动静,只轻轻一扬眉,看向还在一边抹嘴一边咳嗽的剑客:“怎么?不曾见过?”

  黄少天把酒壶挂回腰带,坦言:“我还真不曾见过。不过,我倒不知晓掌柜的除了酿酒,还有搜集奇物的爱好?”

  喻文州只一笑,把手中造型有些可怖的羊头骨放置在身边,声音温淡,“你才来此处多长时间,又怎完全能知晓我喜好如何?”

  黄少天系酒壶的手微微一顿。是了,又是这句,一下子把自己和周遭的一切全部分开,人情也好,世故也罢,总让人感觉和他永远隔着山海,不管怎么努力,始终隔着可望不可即的距离。

  从第一次踏进醉生楼买醉,然后留在此处,黄少天在醉生楼的时间已然不短,客人来了又去,醉生酒他斟了一盏又一盏,听得的故事悲欢离合起承转合,却不曾在喻文州脸上见过几分动容,仿若真的只是一位置身事外的听书人,听得了故事,也只是神色淡淡地只接过他手中的酒坛,为客人斟上最后一杯酒。

  喻文州确实是一位极好的倾听者,却从不曾与任何人真正亲近过。不知其喜好,不明其思绪,不解其过往,不通其喜悲。

  却不像掌柜,倒像位茕茕独立千年之久的守坟人。

  黄少天静静地和喻文州对视了一会儿,忽地一笑:“可不?掌柜的从来不与我说,我怎知掌柜的在想什么?倒不妨趁今日整理旧物的兴致,给我讲讲你的故事罢?”

  喻文州垂眸看着这满地的旧物,淡淡出声:“区区往事罢,不足为提。”

  “哎掌柜的,您要给客人斟酒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要喝酒还得用故事来换,那可是珍惜得很。”黄少天却是不放过,抱臂往重新往灰墙上一靠,神色似笑非笑,“同在醉生楼,掌柜的莫不是想独享个间故事,不愿说与我听?”

  黄少天平日里说话没有如此尖锐,只是方才看得分明,喻文州看向那说得上是嶙峋的羊头骨时,眸里古井般的沉寂似乎忽然撕裂出一道缝隙,窥见一抹微弱的天光,而这一道缝隙,被黄少天准确地捕捉住,硬是又撬开了分厘。

  而这分厘的缝隙,终于让黄少天数月以来第一次捕捉到喻文州些许属于人间的情绪,只见得那素日淡而又淡的人保持着长时间的沉默,目光落向羊头骨那漆黑的长角,却又好像并没有落在那上面,而是透过那被时光侵蚀得发黑的旧物,注视着某位故人。

  黄少天屏息等待,却并没有等到他所期待的结果,那双眸中泄出的情绪只初见端倪,又被牢固地锁回喻文州的眼里,只见得喻文州收回目光,只轻声问了一句。

  “你知道什么人会在喝不下酒之时仍向你讨一碗酒吗?”

  “……哈?”

  

  (二)


  雪线下苍冷的山间,有一道长而深的峡谷,从游鹰的角度自上而下地看来,似是山被一剑劈成两半,陡壁沿着峡谷延伸七八里,从峡谷往身后看,能见深绿的苍茫林海,穿过峡谷从那头走出,能见一条浅低小溪,再抬头便能见皑皑雪山。

  这峡谷是骑手们常经之路,不单因为这里是进山的捷径,也不单因为出谷便是小溪,还因为他们能在这里临路一小石屋中稍作停留,讨一碗能暖身的酒。

  冷风沿狭窄的峡谷击打着两旁石壁而行,半途忽地被临路石屋阻了路,于是呜咽着绕着石屋转了数圈,直到木门被敲打得哐哐作响,门前的旧布旗也被吹得扭曲着卷起,才继续向着另一端而去。

  穿着破旧皮袍的年轻人沿着支离破碎的石板路踽踽独行,走到石屋面前停了脚步,抬头望向在风中扭曲的旧布旗。

  屋前矮木桩旁拴着匹黑马,侧着头看了站在屋前的年轻人一眼,打了个响鼻,绕着木桩转了一圈,蹄铁与石板碰撞发出一串咔哒咔哒响。

  只迟疑了一瞬,年轻人便走上前,伸出横七竖八刮满伤痕的手,往低矮的木门上敲了一下。

  不消片刻,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烘暖的温度率先泄出门外,接着门后出现一人,在极暗的屋内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峡谷的微黯天光落在白色袍角上。

  无言一阵,还是屋内的人先让开身位,伸手做请进一姿势。

  门实在是低矮,年轻人在进门的时候不得不微微俯身,进屋关门后,视线一片昏暗,再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隐隐约约看到屋内的样子。

  屋内并不大,中间摆着两张旧木桌,上面扣着几个喝空的碗,桌上趴着个人,脸埋在臂弯间看不清楚,再往里走是一条木柜,给他开门的人已经走到木柜后,开始咔哒咔哒地拨起算盘。

  “请问……”年轻人看着那木柜上的算盘,迟疑地问出声。

  算盘的声音一停。

  “倒是一开口便是中原话。”温淡清润的嗓音说的同样是中原的语言,“你怎知我来自中原?”

  “门外布旗上的醉生二字,可不是中原的文字。”年轻人道,他微微上前一步,躬身行了一个礼,“在下江波涛,来自中原,受朋友所托,特来此处,求先生一助。”

  “鄙人喻文州。”站在黑暗中的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醉生楼只是一处沽酒之所,怕是没有助人解惑之能。”

  “先生此说未免妄自菲薄了。”江波涛语气温和。

  “非我妄自菲薄,实在是能力所限。”对面的人淡淡地一笑,“我能给的,只有一盏酒,以及一个故事的时间。”

  江波涛默然站立,良久才轻轻开口:“那……先生可愿听我讲一故事?”

  喻文州自柜台后转出,这时候才看见他手上端着一阔口木碗,踱步至桌前,拉开木凳,木碗轻轻一搁,碗中酒轻荡起涟漪。

  “请坐,愿闻其详。”

  中原诸侯割据,天下动乱,作为中原富商之一的江家也未能幸免,举家数载迁徙,遗失财物不计其数,待诸国对峙,战火稍歇方有几分喘息之机。江家世代靠搜集出售各地良禽新茶美酒、奇珍器物立下家业,一旦稍作安定,便少不得走遍四方,遍寻异域珍奇。

  江波涛身为江家家主独子,少不得亲自寻访,听闻西南之南的雪域神山下的侗奕民族有独特制器技艺,当即带了十数人组成商队,动身前往这个中原人口中的秘境。

  只不过未曾料想雪域环境恶劣,气温骤降,道路崎岖,刚翻过几座山,几匹马剧烈地喘息几声,溢着白沫倒在路上,随马步行的人同样呼吸急促,胸闷气短,额角跳动着刺痛,再花了数日再翻过数座山,脚下的土越来越硬实,竟带了冰渣子。

  更不曾料到,过了山隘到了荒原,踏入牧民领地的商队迎面便撞上了侗奕所养的獒犬。

  侗奕的獒犬成长半是天养,吃的是野狼肉,喝的是猛兽血,长得半人高,凶性不除,商队误入獒犬所圈的领地,立刻激起了他们的凶性,扑上来一嘴下去就是人的半个脑袋。

  亏得江波涛自小跟着商队走遍五湖四海,炼得一身是胆,在炸着颈毛的巨兽咆哮着冲向他时攥着长剑,一剑捅进那血红的眼球,剑尖从另一边的眼球中冒出,把巨獒的脑袋捅了个对穿,才把命从尖锐的利齿下捡了回来。

  侗奕牧民爱獒如命,赶来时恰好看到了那柄从獒的眼珠子冒出的剑尖,侗奕牧民亦是凶悍,见状当即红了眼,带着跟着的数条獒咆哮着刀箭相加着要人偿命。

  当其时漫天浓云乌沉沉地笼在头顶,脚下踏过的草地底下或是带着冰碴的冻土,也有可能是吃人的泥沼,商队剩余的人被活生生追了好几里路,有的踏进泥泡子,再没爬出来,也有被咆哮的獒咬穿了脖子,到最后竟是整支商队折在了荒原里。

  江波涛在途中同样数次被绊倒,一身衣服被尖利的爪牙划开了好几道,身上也不知挫伤跌伤了多少处,只觉得地上的土冻得发硬,磕上去疼得发麻,身后凶犬腥热的口涎似乎要冲上自己的脖颈,跑到最后只记得远处连绵的雪山盖了层淡灰色的云,雨水夹着雪顺着领口留下,唯一的意识便是只有跑,跑得更快一点,更远一点。

  雪域的空气稀薄而冰冷,即使他的意志极为坚强,却顶不住胸腔的空气越来越稀少,他只觉视线越发模糊,每喘息一下胸口都仿若多堵上一团棉花,逐渐堆上口鼻,把头脑塞得胀痛欲裂。

  在一次被绊倒之后,江波涛原地翻滚几圈,绵软的手臂再也无力把自己撑起来,眼前尽是黑白交杂的一片,心中只余绝望。

  躺在原地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死,却并未感觉到尖利的牙齿咬在脖颈上的痛感,江波涛无力再仔细去想,抬起僵硬的手臂重重地在额角揉了揉,只闻嗡鸣的耳朵总算是稍微接收到一丝属于外界的声音。

  有来自追逐了他几里路的凶獒的咆哮。

  有来自牧民暴怒地喝声。

  ……感觉就在身边,可他们怎么还没有杀了自己?

  江波涛用尽全身气力地呼吸,炸成一团的脑袋终于又接收到了一些新的声音。

  还有一群陌生的尖厉嚎啸。

  他还想继续分辨出目前的处境,在高山地区竭力奔跑又忽然躺倒的剧烈副作用却如惊雷一般直冲冲地砸到他脑袋顶上,江波涛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便被来自脑袋深处尖锐的剧痛忽然袭击,耐受不住地痛苦闷哼了一声,疼痛连同着意识潮水般逝去。

  

  不知过了多久,头疼欲裂的感觉回到身体,江波涛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感觉到自己被一堆毛茸茸的东西环绕拱动,肚子上也不知道压了什么东西,麻木的脸颊甚至还被什么温湿粗糙的东西碰了碰。

  模糊的光随着睁眼落入视线,江波涛艰难地侧过头,一睁眼,正对上一对湿漉漉圆溜溜的眼睛,停顿了一会儿,拥有那双乌黑瞳眸的小毛崽子嗷呜细细地叫了一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往江波涛脸颊上又舔了舔。

  “?”江波涛完全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的期间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他看着面前舔着自己的脸的狗崽模样的毛茸茸,一脸空白。

  那小毛绒球把江波涛半边脸颊舔得湿漉漉,忽然嘴一张冲着他的耳朵咬下去,细细的尖锐刺痛霎时让江波涛“嘶——”地整个人弹起来,小东西没咬紧,咕噜噜地翻滚两圈,露出软软的肚皮,与此同时响起了好几声嗷呜的细鸣,江波涛感觉肚子上的压力一轻,一撇过眼,就见着地上叠了五六只更小的的灰团子,眼睛都没睁开,挨挨挤挤地在地上蠕动。

  腿边靠着几只身量稍大的,见着江波涛的动静,尾巴在地上慵懒地一扫,眯着眼龇起一排白森森的牙。

  要是再不明白,那他就是傻子了。

  感情他是掉进狼窝里去了。

  江波涛带过商队前往西域,不走运地在沙漠碰见过一群狼,那群饿了不知多久的狼追着商队追了一路,那段日日夜夜躲避饿得发绿的眼珠的日子绝对是他最恐怖的回忆之一。如今他正坐在一窝狼崽子中,头昏脑胀的状态还在不间断地袭击自己,手边什么武器都没有,他只能维持着坐起的姿势,动都不敢动。

  那咬他耳朵被他挥到地上的那小狼却是不干了,翻滚了两圈,扬起脑袋“嗷呜——”一声嚎了起来。

  这一嚎外面也有了反应,洞外也是一声狼嚎,伴着哼哧哼哧的喘息声,江波涛浑身僵硬地拧过头,紧紧地盯着洞外,只觉着下一刻他就要被撕扯成一堆碎肉,成为这群狼的晚餐。

  外面的狼叽里咕噜地响了一阵,忽然恢复了安静,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响,江波涛瞪着洞外的眼睛骤然变得惊愕,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洞外走进来的,分明是个人。

  江波涛视线还模糊着,只分辨出是个男人的轮廓,身上罩着厚厚实实的皮袍,黑色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手上似乎还拿着武器,

  刚刚还在地上翻滚的小狼见着那走进洞的人立刻不嚎了,翻了个身,哼唧哼唧地跑到人脚下,抬起爪子往他的脚边扒拉。那群刚还在对着江波涛龇牙咧嘴的幼狼也是收起了牙齿,风一样蹿到那人身边,一只身量最轻的在跑到半途弓腰一跃,直接跳到了人的肩膀上,绕着他的脖子一卷,假装自己是一条围裘。

  那人被挤得微微踉跄,蹲下身拎起那只哼唧哼唧叫的狼崽的后颈皮,晃了几步,晃到江波涛面前,抬起头。

  在那人的头发随着抬起的脸落到颊畔,露出一双漆黑沉静的瞳眸。

  两人眼神相触的一瞬间,那人明明什么都没说,江波涛脑海里一根隐秘的弦却蓦然一动,分明看懂了那双眼睛想要说些什么。

  ——不要伤他们,他们不会吃掉你的。他看到那双眼睛这样说。

  江波涛看了眼被拎着后颈皮在空中蹬着腿的毛茸茸,侧过脑袋,指着自己的耳朵说道:“可它咬我。”

  他用的是中原的语言,本来也不指望那人能听懂,只是没想到听到他的话之后,那人眼睛微微睁大,随即把一伸手,把手里拎着的小狼一捧,把那尖尖的耳朵直接递到江波涛的嘴边。

  那你咬回去。

  “???”江波涛被这狼一样的理论所震惊,愣愣地看着对面捧着狼崽儿的人。

  那人看着江波涛动都不动,固执地又把小狼往前又递前了一点儿,一副不咬就不收回去的派头。

  也不知这小狼平日里在哪个泥地里打过滚,又在哪些猎物的腹腔里拱过。江波涛为难地看着那只已经蹭到自己唇角的耳朵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放弃似地轻轻咬了一口。

  小狼的耳朵尖带着幼兽特有的柔软,意料之中地带有些许温热和泥土的气息,江波涛只是轻轻咬了咬便松了开去,小狼的耳尖被这意思意思的一咬之下,却是整个脑袋都一颤,呜咽了一声挣扎离开那人的手,后腿抬起刨了两下耳朵,整儿个转而扎进江波涛的怀里。

  “?!”江波涛不知所措地环住在他的怀里拱来拱去的小狼,求助地看向那人。

  这时候洞里的那群狼崽儿几乎已经全扑在那人身上,七零八落地挂了一身,甚至连那五六只没有睁开眼睛的也嗅着味儿摸爬到他的脚边,嘤呜嘤呜地围了一圈。他看着江波涛,艰难地抬起挂了只小狼的手臂,把搭在脸上扫来扫去的狼尾巴拨开,眼睛微弯地笑了起来。

  ——这样的话,你们俩就和好啦。江波涛分明看明白了他眼睛里这样说道。


  (三)


  说到此处,江波涛忽然顿了顿,默然静坐在桌后好一会儿,捧起了木碗,看着碗内酒水的水面随着微微颤抖的手荡起细微的涟漪,一仰头干了个干净。

  “你是碰到了江格遗民呀。”陌生而清亮的声音忽地响起,用着一口生涩的中原语。

  江波涛端着空碗愕然转头,见本来埋头趴在旧木桌上睡觉的人侧过了脑袋,下巴枕在手臂,一对少年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你也会说中原语?”江波涛讶然问道。

  “我来这里喝酒,文州教我说。”少年的中原语实际上说得有些词不达意,语音语调也带着浓浓的雪域口音,但耐不住他语速快,听起来抑扬顿挫倒有些别样的意味,他歪脑袋想了想,眼睛又是一亮,“文州还送我一个中原名字,叫…黄少天!是不是很好听!”

  “自然是好的。”江波涛点头温和地笑,迟疑一瞬,还是把话问出了口,“你刚刚说的江格遗民……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江格吗?”那个叫黄少天的少年惊讶地扬起眉毛,接着又自己想通了似的点点头,“你是外面来的,确实不知道。我们侗奕都把江格称为天罚的罪民,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把他们从神山旁赶到远方去了。”

  “天罚的…罪民?”江波涛皱起眉,“为什么?”

  “你过来,再过来点。”黄少天招呼江波涛,再探过身子,在他耳边小小声地说道,“经卷上说,雪域最高的浮雪山是剑仙舞剑之地,初时雪域被邪祟魔物占领,民不聊生,于是剑仙在浮雪山顶舞剑,一剑砍灭雪域邪祟,一剑开山,一剑辟湖,再后来五道天雷将剑仙两道剑气送往雪山下,赐予人民幸福与健康。于是雪域人民选出郎卡,也就是剑仙的神使,为他们传达剑仙的祝福。但是住在神山下的和狼一起生活的江格人不相信,所以江格人连同他们的狼一起被赶走了……哎,你怎么啦?”

  

  在黄少天与他耳语的过程中,江波涛一直垂着眸看着手中喝空的木碗,仿佛陷入了一片充满沉重与悲哀的泥淖,直到少年察觉到他不对劲的情绪问出声,他才微抬起眼,轻声道:“他们被赶去哪里了?”

  黄少天眨眨眼,忽然说出一种陌生而复杂的语言。

  江波涛根本听不懂,只能转过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喻文州。

  喻文州手里托着一个酒坛,双手捧着轻巧一倾,清酒落下一道弧线,恰好把江波涛面前的空碗倒上与碗边齐平的酒水,他平静地说道:“少天说的是经卷中的原句,意思就是——他们被迫翻过苍鹰无法飞越的雪山,跨过山羚无法跳跃的山壁,穿过骏马无法驰越的荒原,来到离神山千千万万里之外的黑暗密林,至此再无法回家。”

  江波涛又是一阵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把喻文州说的最后几字复述了一遍:“无法……回家……”

  “对啊,江格人和他们的狼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雪域了。”少年说着说着,忽地察觉出几分不对,“咦?你能碰到他们,那就是……他们回来啦?”

  

  峡谷的风忽然变得猛烈起来,小屋的木门被风砸得哐哐作响,门外的布旌旗呼啦呼啦的响声直传到屋内,门外的黑马嘶鸣一声,蹄铁在石板路上笃笃地碰撞。

  “是啊。”江波涛端起木碗,静静一笑,“江格只剩最后一人了,他们……想要回家。”

  

  

  被狼群从人和凶犬的追杀中救出来,还被照顾着共同捕猎与迁徙,此事听起来仿若传说般难以置信,可这确实是在江波涛身上发生了。

  但考虑到狼群中还有一个被狼养大的少年人,这件事又似乎并无那般匪夷所思。

  江波涛从头痛胸闷手脚酸软,恢复到能重新站起来的状态花了两日,狼群便在那个小的洞穴四周停留两日,雪域的夜晚风雪肆虐,整个狼群拥拥挤挤地堆在洞穴里取暖,尚未长成的幼狼如江波涛醒来那日那般和他挤在一起,有时候一觉醒来,五六只趴在他胸口肚腹上,暖和是暖和,就是压得人透不过气。

  在这两日期间,江波涛醒来那日见到的少年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洞外,偶尔会进来看看江波涛,手里拎着个从外头捉的野物递给他。

  江波涛就是在这期间,意外发现他们可以进行简单交流。

  明明他们往日从来未见过,甚至连语言都不通,偏偏在眼神碰撞在一起时,江波涛分明能感受到少年心底的情绪变化,心底里莫名地明白了少年想与他说的话。

  而看少年听他说话时的专注神色,分明也是明白他想要说什么的。

  “你真的是和狼一起长大的?”雪域的语言江波涛是一点也不懂,于是他直接用上了中原的语言。

  少年显然是懂了,侧过身子,抱住了蹲守在一旁的高壮的母狼,又轻轻揉了揉在膝上窝着的两头小狼崽子的后颈皮,朝江波涛笑。

  ——我们都和狼一起长大。

  “‘我们’?还有和你一样的人吗?”

  ——曾经是有的。

  “曾经?”

  少年抬起澄澈的眸子,错开江波涛的视线,望向外头风雪肆虐的山洞口,眸中映着淡淡的惘然与复杂而浓重的愁绪。

  此时江波涛只觉眉心一阵刺痛,脑海深处似是而非地闪过密集而破碎的场景。

  从简陋草席边垂落的长满黑斑的手臂、白石做的祭台、高唱的陌生祭歌、黑色土地上画出的奇特文字、狼群一拥而上分食躺在地上失去呼吸的人、母狼低下头在脸颊上微微磨蹭、雪原与狼群浩浩荡荡的奔跑,以及反反复复出现,狼与獒的搏斗迸溅而出的满地暗红色血液。

  这些场景不属于过去他二十余年人生中的任何一幕,陌生、暗沉、难以呼吸。

  ——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不在了,现在只有我了。

  场景的最后一幕是一袭白色衣袍的袍角,一碗侧翻在地的石碗,所剩不多的酒水从破碎的碗口滴落在地,泅湿暗褐的土壤,一声叹息自头顶响起。

  “当江格只余最后一人,他们的狼朋友将带着江格民族的灵魂启程,跨过雪山草原,回至江格最初的故乡。”

  “是江格的狼的使命,也是你的使命,你没有时间悲伤。”

  “你不愿饮也罢,等你做完你想做的,再决定要不要梦上一场吧。”

  纷乱的场景潮水般消退,面前抱着小狼的少年的脸重新变得清晰,墨色的瞳眸静而深地望进江波涛的眼里,蓦地掀起一份深远的惆怅。

  “……你的……使命?”江波涛茫然地问出声。

  ——是的,我的使命。

  和我们的狼朋友一起带着我的族人。

  回家。

  呼啸两日的风雪已停,从洞外忽地走进一头成年的狼,它比这几日见过的大部分狼都要凶悍几分,一道已然愈合的狰狞伤痕横跨腹部,尖利的牙齿滴落着兽物的血。

  它进洞后只站在洞口附近的位置,低沉地吼了一声,蹲据在少年身边的母狼立即站起,走到它的身边,整个洞穴里的狼直起身,小狼们连滚带爬地扑腾起来,嗷呜嗷呜地叫。

  少年在江波涛疑惑的眼神中站起,挎上手里拿着的弓箭,垂着眼睛看他。

  ——我们要走了,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江波涛坐在湿冷的地面抬头望去,身上披着前几天少年披在他身上的厚重鹿皮,温和地笑起来。

  “我想我们目的地是一样的,我和你们一起走。”

  

  传说里,雪域神山下,早晴晚雪,绿草茵茵,彩幡飘扬,白城明耀,中原人口中的秘境,商队最初的目的地,江格人最初的故乡。

  从中原穿来的衣袍早在獒犬的利齿下支离玻碎,江波涛裹上狼群在围猎时从鹿身上撕扯下的毛皮,没有带着摇铃的马车,只有如影随形围绕在周围的狼群。

  属于狼的围猎时刻都在发生,带来的是尚滴落着鲜血的肉与毛皮,属于牧民与獒的围猎也同样时刻在发生,带走的是年轻的狼的生命,以及当初在洞口见到的狼首领的健康与生机。

  江波涛跟着狼群每日不间歇地前行,那座高耸的雪白神山在眼前愈发高耸的同时,风雪与猎杀亦愈发频繁。

  跳起来高可至人头顶的獒如高原的暗色闪电,落下的骨箭只穿过它的影子,扎落在草地,那道闪电避过来箭,穿过狼群,带着低沉的咆哮冲向持弓的江波涛。

  江波涛只一晃神,锋利的牙齿已在眼前,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又被侧面冲来的少年给扑在地上,少年那双乌黑沉静的眸在眼前一晃而过,手上带着血渍的骨刀咬在嘴里,夺过江波涛手里的弓,抽出箭扭身就是利落一箭。

  鹿筋做的弓弦在冰冷空气中震荡出沉重的弦音,精准有力地扎紧凶兽身体里,周围狼群抓准空当扑上就是抓挠,有的命丧在反击的利齿下,有的成功在其身上留下一个血洞或伤痕,灵活地跳开去。

  四周围来低沉的咆哮,江波涛甚至能看见原野尽头的人影,他们执着鞭子,发出或长或短的哨声,每一声哨响起,围着着他们的凶犬的咆哮都会更凶狠,哨声夹杂着咆哮回荡在荒原的风声中,喷涌而出的鲜血落在未化尽的雪里,凝固成一片失去生机的暗红。

  即使在孩童时早经历过战火纷乱,血流漂橹,但这种野蛮的冰冷围杀每每发生,总让江波涛心里涌起一股无奈的苍凉。

  中原传说总提雪域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乃乱世中的秘境,人间里唯一的安宁,却不知居住在雪域里的人,同样能面无表情地带着他们的獒,冷冷地夺去外来者的生命。

  不论这外来者是远方迁徙而回的狼,远道而来的旅人,还是只求魂入故土的旧时归人。

  江波涛跟着狼群穿过荒原,入了浩浩群山的山谷,沿坡而立的石屋愈发常见,素色的布旗与五色的彩幡,对于他们只是一道道催命符,獒的咆哮顺着谷风穿行,时刻在耳边徘徊,催得他们只能时时刻刻拼命地搏杀,不停地奔跑。

  被狼群养大的少年跟在负伤愈发严重的狼首领身边,沉默地握着骨刀为首领挡去致命攻击,偶尔在应付撕咬的空隙,取下背上背着的弓,箭带着未逝的弦音破开谷中的风,穿过一对想要咬穿落在后头幼狼的脖颈的疯狂的暗红眼睛。

  江波涛俯身抱起从犬口逃生的幼狼,恰好听见狼首领一声短促的狼嚎,这些日子听惯了狼群的长鸣短狺,不等少年眼神示意便懂了狼群的意思,揣着蜷成一团的幼狼全力往谷口方向奔去。

  雪域稀薄的空气他始终未曾适应,每次逃离围杀的剧烈的奔跑让眼前再次变得忽明忽暗一片发花,不知前路长短,只知周围始终围绕着狼群粗重的喘息,只知自己只能不断地往前跑去。

  直到在不知第几次筋疲力竭的奔跑里,江波涛踏入雪中,被绊得一个踉跄跪倒在厚厚的雪里,一抬头,恍然发觉他已跟随着狼群入了雪山。

  

  抬头见棱角分明的冰川,低头见平整的雪坡,道旁岩石沿着雪划出一道道狰狞的灰色伤痕,夹雪的西风无孔不入地往人身上钻。

  没人想在西风肆虐的季节爬上雪域的雪山,因此雪山阻断了一直跟随着狼群的围杀。

  却也埋葬了始终带领狼群的伤重的狼首领。


  (四)


  江波涛是看着狼首领在日复一日的厮杀与奔跑中受伤愈重的,它每日沉默地领着狼群往前奔跑,用身体与锋利的牙齿挡在狼群前方,伤口却再不见愈合的痕迹,长长短短的伤痕布满身体,暗色的脓血半凝固着,偶尔落在地上,也不晕开。

  江波涛曾经试图帮它处理伤口,却发觉伤口损坏太久,脓血能擦,坏了的血却已然流遍整个身体。

  狼首领却洞察自己命运一般,只静静地卧着,面对江波涛无能为力的抱歉神色只淡淡地一颔首,接着站起身,带着狼群重新启程。

  上了雪山后,狼首领的步伐变得越发迟缓,偶尔迎面撞上猛烈的西风,站定好久方能重新迈开脚步。

  狼群仿佛也预感到了什么,一日比一日沉默,从逃命途中幸存下来尚未能行走的狼崽儿窝在江波涛怀里裹着的鹿皮里,也是默默地蜷着不出声。

  终于是有一日,一直跟在狼首领身后,走在狼群前方的少年脚步一顿。

  狼首领再次静静地站定在风雪中,却再没能再往前迈上一步。

  整个狼群沉默地伫立在风雪中,默然无声。

  江波涛怀里的小狼崽终于是呜咽起来。

  他微阖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知道胸腔里冷得刺痛,才踏过雪几步走到少年面前,正想开口说句什么,少年却忽然抬起手,手掌飞快地掩住了他的嘴,又过一会儿又飞快地把手收了回去。

  江波涛惊愕地睁大眼,余光恰好扫到前方数只最强壮的狼忽然走上前来,方想侧过头,少年又双手捧着他的脸把他的脸转了回来。

  少年比江波涛要高上几分,在这古怪的姿势下,江波涛只能微微抬脸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在岩穴昏暗环境下不曾看清,在奔走逃命间也不曾认真注视,直到现在,在天光与山雪的掩映下,江波涛才真真正正地看清了眼前这个与狼群长大的少年的样子。

  他走南闯北十余载,却也未曾经过比面前少年面容更清秀俊朗之人,尤其是那双墨色的瞳眸,映着苍茫雪山,仿若曾在雪域的晴夜里被落下的星辰亲吻过,至此明亮若星,澄净如雪。

  如今这双被星辰吻过的眸的主人微红着眼眶看了江波涛一瞬,然后抬起贴着江波涛的脸的其中一只手,郑重地遮住了他的眼睛。

  江波涛愣在原地,直到近处传来的一阵咀嚼与撕扯声唤起了他在跟随狼群逃跑时破碎而间断的记忆。

  饥饿的阴影永远笼罩在狼群的头上,因此他们永远不会浪费一丝一毫的食物,哪怕那是他们的同族与亲人。

  哪怕这让他们痛彻心扉。

  江波涛静静地站在原地,感觉着捂着他眼睛的微微发抖的手,忽然拉下遮着自己脸的手,抬臂把比自己还高几分的少年整个抱在怀里。

  少年身体一僵,下一瞬如同一只失去了至亲的小兽,收紧怀抱把江波涛紧紧抱住。

  ——只剩下我了。

  ——以后就只有我了,只有我带着他们了。

  江波涛听到少年在心里跟他说道。

  上天给了这个少年最俊秀的容颜与最明亮的眼眸,却给了他最残酷的命运与最沉重的责任,他所有族人的灵魂沉睡在奔徙的狼群的身体里,要他带着他们跨过雪山与荒原,回到他出生以来便从未见过的陌生的故乡。

  而江波涛对此却无能为力,他只能以最轻柔的力道,安抚幼狼一般,轻轻拍他的脊背。

  他无奈而悲凉地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在这件事上,他自始至终只能当一个旁观者。

  即使他根本不愿如此。

  

  狼群所面对的困境容不得少年多悲伤迷茫哪怕一瞬,他很快地直起身,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

  ——江。

  “嗯?”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人都死了,然后有一个人来到我面前,他给过我一碗酒,我不喝。

  “嗯。”

  ——他告诉我们回家的路。他跟我说,我不能停留在原地。

  “嗯。”

  少年从腰间抽出骨刀,横在手掌上,转头看向江波涛。

  ——要是我和他们都回不了家。

  “别这样说。你们一定能回家。”

  他依旧固执地在江波涛心里一字一句地说着。

  ——找那个人,让他带他们回家。

  

  江波涛看了他很久,终于长叹一口气,在少年狼一样坚定的固执面前妥协了:“可是,这么多年,雪域这么大,我怎么可能找得到那个人……”

  ——我知道,他和江一样,从一个地方来。

  ——他只卖酒。

  ——他还给我起了一个你们那个地方的名字。

  

  横在手掌的骨刀狠狠地在掌心一割,随着刀口渗出的血一滴滴落在雪地上,与地上残存的血肉融为一体,之前退后几步的狼再次一拥而上,落在地上的暗红色舔得干干净净。

  少年伸长手臂任由鲜血滴落,皮袄在冰冷风中猎猎作响,头发纷乱飞舞遮住他的眉眼。

  头顶天光从云的裂缝挣脱开,金光乍现,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归乡的狼群,在血泊中站起一位新的首领。

  

  江波涛怀里的狼崽迫不及待扭动着跳下他的手臂,并没有摔伤,抬起毛茸茸的脑袋,嗷呜地长啸起来。

  而他只注视着这位新任的首领,垂下眸,轻轻地念出一个刚刚从心里听到的名字。

  “周泽楷。”

  “……小周。”

  

  

  

  说到这里,江波涛再不愿说,只垂下眼沉默。那个叫黄少天的少年坐在一旁察言观色,也不敢出声。

  “我大概知晓你说的友人是哪位了。”喻文州放下手中的酒坛,终于是平静地开口,“我赠出去的酒,终归还是记得的。”

  江波涛眸中终是掀起了波澜,猝然头看向喻文州。

  “你们什么时候失散的?”喻文州语气好似陈述一个平淡的事实。

  “在过雪山风带的时候。”江波涛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那里的风大得能把人都掀起来,却偏偏挡在必经之路上,一场暴风雪,我们就全失散了……我找到了一个背风的大岩石,等风小些之时翻过了雪山,从其他人口中打听到了此处。”

  江波涛不提如何过的雪山,也不提从其他人口中打听到的此处,但听其之前的故事,与他捧着酒碗伤痕累累的手,也能知晓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在商队出发前,你对雪域了解多少?”喻文州忽然问道。

  江波涛愣了愣,不解其意,但还是告诉喻文州他关于雪域的所知:“雪域居东南之南,地险多山,荒原常肆虐风雪,雪山终年西风不止,群山之首为雪域神山浮雪峰,山谷有聚落,山后有白城,其民以牧为生,善驯獒,善制器,称侗奕族。”江波涛想了想,又看向黄少天:“你也是侗奕族人,而且,根据你介绍的,你们崇拜为雪域驱除邪祟的剑仙,把不信神灵的江格遗民赶离了神山。”

  黄少天眨了眨眼,不知想说些什么,想了想似乎又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侗奕为什么一定要赶走江格人吗?”喻文州问道。

  江波涛看着喻文州没有回答,但是从内心里却升腾起一阵泛着寒意的不详之感。

  喻文州看向黄少天。

  “啊,就那,那浮雪山嘛。”黄少天睁大眼,在喻文州的目光下不知怎的忽地就磕巴了一下,摸摸鼻子,“经卷说是那剑仙曾经舞剑的地方,咳,对,有剑气守护,还有仙谕降下,我们就坚信死后安置在山脚下可以得到剑仙祝福。但江格不信这个,他们信这个山脚下的草原生长的狼,死后要与狼的灵魂合一才是,哎,其实就是让狼吃掉啦……狼会吃掉停在山脚的死去之人,所以侗奕特别仇视狼,也连带一起仇视护着狼的江格人和狼了,要是捉到活的狼……”

  黄少天忽然刹住,惊恐地捂住嘴。

  江波涛脸色骤然苍白:“会怎么样?”

  黄少天也白了脸,摇着头说不出话。

  “木桩自口入,火炼之,驱其邪,祭其魂。”喻文州声音如雪水般冷,“护者同罪。”

  江波涛猛地站起来,颤抖着声音:“那他……那他们……”

  “若是葬身在雪山风带也就罢了。”喻文州微微摇头,“若是回了神山下……”

  江波涛身形晃了晃,恍若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亏得黄少天眼疾手快地扑上去拽住,不然非得直接跪在地上不可。

  “我答应过的,要带他们回家……”江波涛轻声道,强撑起力气抬起头看向喻文州,挣开黄少天的手就要往下跪。

  “哎,哎!”黄少天大吃一惊,赶紧把人给托住。喻文州也往侧面一闪,并不受这个大礼。

  “此乃人事,我怕是有心,也无能为力。”喻文州站在一侧,眸光在昏暗的石屋中淡淡。

  黄少天被这么一折腾,夹在两人之间,这边看一眼,那边也看一眼,忽地咬起嘴唇,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对着江波涛大声说道:“我也是侗奕的,对他们的事情熟悉,这里离神山下也不远,我给你打听打听!”

  江波涛定定地抬眼看着黄少天,过了一会儿,缓缓站直身子,向着黄少天深深作了一揖:“江波涛,在此,感激不尽。”

  黄少天胡乱地摆摆手,在屋内失去方向般瞎转了几圈,忽然往喻文州的方向一伸手:“再给我一碗酒呗!”

  “我知你酒量,再一碗,你哪喝得下?”喻文州向黄少天无奈笑笑。

  “没有!”黄少天睁大眼睛,然而他下一刻便印证喻文州的话一样打了个酒嗝而,随即又飞快地捂住嘴,“就是没喝够嘛!你再斟一碗!”

  喻文州无法,又给黄少天斟了一碗。

  黄少天接过碗,喝得也确实艰难,一边喝一边继续打酒嗝,酒液沿着碗沿溢出不少,急匆匆地喝完,袖子豪放地一抹嘴角,捡起桌上倒扣的毛毡帽挥了挥:“等我消息!”

  江波涛被黄少天浮夸的中原话逗得垮了跨嘴角,却实在笑不出来。

  马蹄声清越响起逐渐远去,喻文州依旧站在黑暗的石屋中,良久之后才淡淡问道:“我记得,他叫周泽楷。江格人给了他名字,意思是诞生在水边的首领,我只是译成中原的文字而已。”

  “嗯。”

  “他可知你心意?”

  江波涛微微愕然地抬头,喻文州淡淡一笑:“故事你并没有讲全,不过,无碍。”

  沉默许久,江波涛才道:“我不知道。”

  “看来你对于你们之后如何,并无打算。”

  “不过是趁他睡熟之时做了些荒唐事,我还能期望之后能如何?我也知他对我有依恋,可那又如何?”江波涛想自嘲一笑,却依旧牵不起嘴角,“若是我们都能活,往后,他有他的责任,我也有自己的责任。”

  “更何况,只要他还能活……我还要多期望些什么呢……”

  其后十余日,黄少天骑着马来回数次,每次系好马大步踏入石屋,脱下毛毡帽,露出个热气腾腾的毛茸茸脑袋,然后一摇头。

  江波涛抬起的头也就重新低下去,捧起手中的酒碗,轻轻地抿一口。

  黄少天也总是一碗一碗灌得自己直打嗝,最后明明饱得受不了,还偏要再往喻文州处多讨一碗酒。

  这日,又是一次来回,只是黄少天这次在离开前却是频频看向江波涛,江波涛虽是多日烦忧,内心还是清如明镜的,跟喻文州打过招呼,站起身便把人往外送。

  走出石屋,黄少天小心翼翼地回头看看,才悄悄跟江波涛:“这个问题我在侗奕谁也不敢问,问文州也不答我,我问问你,你不要往外说。”

  江波涛微微点头。

  “你说……那经卷里的,剑仙,真的存在吗?”黄少天把声音压得更低。

  “为什么这么问?”江波涛微讶。

  “我其实想挺久了,要是浮雪山是舞剑的地方,哪有仙人喜欢别人往舞剑的山脚下放死人啊……”黄少天挠着头,“那肯定是死后潇洒而去回归天地啊,化为飞灰洒落天地不挺好?要是我死了,我宁可被狼吃掉,或者,被那传说中那五道天雷劈散魂归天地也好……”

  “道理是这个道理。”江波涛抬头看向山谷两头深青色的峭壁,“谁知道他们的神使是不是听到神谕和祝福了呢……”

  “什么祝福……”黄少天嘟嘟囔囔地解开缰绳上马,“听到的全是风声……”

  “什么?”江波涛没听清。

  “没什么!”黄少天大声说道,策马而去。


  (五)


  消息永远来得猝不及防,这日天还未亮透,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黄少天撞进门的时候连毛毡帽都没来得及脱,抓着靠在桌边打盹的江波涛就往外跑,差点碰翻了放在桌面上半碗酒。

  “快快快!”黄少天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自己先骑上马,一拽又把江波涛给拽到后头,一扬缰绳就往前冲去。

  惊喜和恐慌在上马一刻就在江波涛心里炸开来,他在飞驰的马上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深深地呼吸:“还活着吗?”

  “活着!”黄少天一挥马鞭,油光水滑的黑马嘶鸣一声,跑得更快了,“可再晚一点就不一定了!”

  马飞快地穿过山路与峡谷,奔往越来越密的丛林,丛林又越变越矮,开始出现谷地,快到极致的马骤然被黄少天勒停,黑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又落在地上,黄少天翻身下马又把江波涛拽下马,往前一指:“就在前面,你过去就能看见了!”

  江波涛没来得及考虑为什么黄少天卸他下马之后就一直站在原地一副不愿靠前的样子,按着黄少天指的方向奔去。

  前方传来几声犬吠,围了一圈的人,还有几声熟悉到极致的稚嫩的狼的咆哮,听得江波涛眼眶发热,几步上前想也不想地拨拉开几个人,看见了那双乌黑的瞳眸。

  指使如今这双眼睛燃着江波涛从未见过的冰冷怒火,周泽楷半跪在地,背上牢牢捆着常用的弓与剑,脸上溅了一串血珠,破旧的皮袄被血染得几乎看不出颜色,他一手把一只伤痕累累的小狼护在怀里,另一手攥着鲜血淋漓的骨刀,小狼在周泽楷怀里只露出个脑袋,却也不甘地龇着牙,发出一声声咆哮,围在四周的凶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痕,正发出跃跃欲试的低沉咆哮。

  周围的人有人举着尖锐的木桩,有人举着火把,怒骂着、喧哗着。

  江波涛忽然冲开包围显然出乎他们的意料,等第一个人反应过来,江波涛早已拨拉开一个空档,大声吼道:“跑!”

  侗奕人不懂中原语,下意识惊愣住,而与江波涛达成不为人知的感应的周泽楷却是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当即从半蹲弹身而起,直接从破开的空档冲了出去。

  两人目光交接的同时,双方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周泽楷把怀里的小狼塞到江波涛怀里,血淋淋的骨刀也塞到他手里,而他反手解开背后的弓,抽出一支箭,弦音清越响起,最先扑到他们面前的凶犬顿时栽落地上失去声息。

  江波涛单手握刀,跑在前面,怀里的小狼耳朵被咬得缺了个口,皮毛血淋淋的不知道伤了何处,幸好还会哼唧,刚被交接到江波涛怀里的时候还哀哀地叫了几声,嗅两嗅觉出熟悉的味道,便哼唧哼唧地往他怀里拱。

  江波涛心里又软又疼,精神也不敢放松,往少人的地方冲去。

  身后弦音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最后是“咚”一声击打声,江波涛心里明白,是箭用完了,持刀的手递到身后,被准确接住,继续往前跑去。

  暂时逃离包围的危险,江波涛心里却陷入迷茫,现在他们是能跑,可他们跑到哪里去?

  这里就是神山之下,江格民族曾经的家,然而现在却不是他们的家。

  在这里他们往哪儿跑都必将死路一条,他们又往哪儿去?

  江波涛怀里抱着小狼,往后看了一眼。

  周泽楷刚拧身在扑上来的獒身上割开一刀伤口,回眸与江波涛目光准确相接,眸中的怒火被不知名的情绪悉数覆盖,只余千年冰川般的宁静。

  明白了。江波涛无声笑起来,向后伸出手,周泽楷伸手搭上紧紧扣住,以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往前冲去。

  他们只会以狼的尊严死去,那他便陪他罢。

  搏命一样的奔跑让得围追堵截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失去作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密林里飞快奔行的两人才被追上,只对视一眼,又一转向,向神山下的那面大湖跑去。

  追逐的人发觉了他们的意图,愤怒地狂吼,却始终追不上搏命奔跑的两人。

  十丈、五丈、三丈……

  “准备跳了。”江波涛轻声道。

  就在他们离湖边只余一丈远时,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黄少天听不懂在说什么语言的大喊声从远处传来,与此相伴的还有一串连续不间断的摇铃声。

  江波涛愕然止住脚步,把还在往前冲的周泽楷给拖了回来。

  更出乎意料的是,本在后头追击的人在听到喊声和摇铃声时,更快地僵住身形,下一瞬摧枯拉朽般跪下伏在地上,嘴里激动而又虔诚地念念有词。

  摇铃和吆喝声越来越近,之前不知道跑去哪里的黄少天骑着马再次从密林里冲出,脸上一反常态的严肃,手里摇铃一直未停,直到马停在伏低的众人面前,他才翻身下马,手中摇铃一抖,神色肃穆地朗诵着从未听过的语言。

  听到黄少天说的话后,虔诚的人群更加惶恐,连连在趴伏在地上叩头,有数人站起身来走向站在湖边的江波涛和周泽楷,又在浑身戒备的两人面前一鞠躬,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了些什么。

  这是干什么?

  他们又在说什么?

  江波涛莫名其妙,周泽楷面无表情,小狼惊慌地往江波涛怀里拱,明显是语言根本不通。

  “他们说,郎卡告诉我们,你们是侗奕最尊贵的客人。”淡淡的声音从身侧响起。

  喻文州依旧一身白袍,怀里抱着一坛酒,抬眸看向他们,眉眼间神色依旧温淡。

  “郎卡?侗奕的神使?我们什么时候……”江波涛戛然而止,望向不远处依旧一脸严肃的黄少天,“他……”

  “绕过神山,背后就是白城,郎卡和神的信徒在的地方。”喻文州抬眸看向入云的浮雪山,“少天自小在那里长大,觉得每天读经无聊,白城的生活枯燥,十五岁的时候自己跑了出来。”

  “白城建在雪山的崖壁,山高,路陡,风雪肆虐,上山朝拜的人凶险,逃下山的人也凶险,我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他伤得几乎没一处地方是完整的。”喻文州摇头,“若不是我捡了他回去,怕是命也没了。”

  “这几年他便在雪域四处游荡,也不回去,得了空就在我那儿喝酒,我收留了他四年,白城的人也找了他四年。”

  江波涛这才恍然想起,黄少天所有向他介绍的东西,都来自他读的经卷,而普通的侗奕族人亦或信徒,又有何资格阅读如此大量的经卷与典籍?

  “侗奕人相信郎卡说的所有话。”喻文州道。

  所以黄少天一句话救了他们两个人的命,也放过了他们怀里的小狼。

  “但他也舍弃了自己的自由。”

  以此为条件,黄少天从今往后,大概只能一辈子留在那皑皑雪山背后的白城,再无法踏出一步。

  “你不用跟他多说什么,他决定帮你那刻起,他就做了选择。”喻文州一句话阻止江波涛,“我今天来是为了你们的事。”

  “我们?”

  “上回翻了我的酒,如今补上,你可答应?”喻文州看向周泽楷。

  周泽楷皱着眉看着面前白袍的卖酒掌柜,一言不发,还是摇头。

  “也能猜到。”喻文州淡淡一笑,“那我这样与你说,你们沿途所经的雪山,每年仲夏将会有十日无风,如何把你家人带回家,就是你的事情了。”

  喻文州只一句,少年乌黑的瞳眸瞬间睁大,直愣愣地盯着他,不过多久,眼眶便红了,雾蒙蒙一片水雾氤氲,接着化为水珠,安静地滑落过脸颊,洗过脸上的血污,挂在下巴。

  除了他自己,大概没人知道守着一具具尸体几天直到他们与狼魂归一体,又独自一人跟着养大他的狼从再无活人的村落踏向陌生故乡需要多大的勇气;除了他自己,也没人知道一遍一遍在带着恶意的围杀中失去至亲甚至精神上的长辈到底有多痛苦;除了他自己,更没人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带领的家人被永冻在雪山的风雪中,承担的是多大的自责。

  他知道此行路途凶险,可当真回到陌生的故乡,却只余自己与怀里的小狼时,沉重到窒息的悲伤还是把他压得透不过气来。

  如今,喻文州告诉他,雪山里的他们,能回家了。

  酒坛里的酒倒映着雪域的蓝得发亮的天光,周泽楷还从酒坛的水面看见倒映的自己的眼眸,转过身 ,面向自己来时走过的雪山荒原的方向,一扬手,一线酒液撒落地面,接着仰头就把剩下的往嘴里灌。

  恐怕喻文州在雪域里酿的酒用了山谷间冷肃的雪,一口下去,冷冽的感觉坠下胸腹,同时冲上头顶,接着是呛人的凉意,呛得人头昏脑胀,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静谧的雪原,陡峭的雪山,刀劈似一线开的雪谷,还有在雪原上永不疲惫奔徙的狼群,以及永远跑在前方的,目光坚定的狼首领。

  从心冷到头顶,也从心麻醉到头顶。

  江波涛看周泽楷抱着酒坛面无表情流泪的样子就知道他受不住这酒力,抱过他怀里的酒,朝喻文州淡笑:“剩下的我替了。”仰头一饮而尽。

  凉意入心,江波涛看见的却是在某个在雪山的清晨,他在趴着瞌睡的狼群中,半跪着小心翼翼亲了亲熟睡的周泽楷的脸,却被睡梦中的狼少年近乎野性的本能掀翻在地在嘴上脖颈上又蹭又啃,最后又趴自己身上呼呼大睡的场景。

  够了,足够了。

  “既然侗奕人把我当成珍贵的客人,那他们要赠与我的礼物大概不会少。”江波涛放下酒坛,侧过头,“我过几天把东西带回中原。”

  “嗯?”喻文州微微一扬眉,两点冰蓝色的光在他袖口消失,一个木匣子形状的物事隐没在袖口。

  “他要上雪山带家人回家,我的家在中原。”江波涛笑得淡然,“等做完这些事,也不知道我们两人可还有命在。”

  “或许。”喻文州不置可否,“缘分到了,自会重逢。”

  “我们的缘分,可不是被你收走了吗?”江波涛笑。

  “发现了啊。”喻文州知江波涛看见了那落入他袖口木匣的两道光,只是一笑,“我收去的确实是些非同寻常的东西,但可不是你们的缘分,若是缘分那么简单就能被收走,也不配被称为缘分了。”

  喻文州身后忽然一阵喧闹,回头一看正是黄少天,他再无在石屋时喝酒那般丰富的表情,只是专注地看着喻文州,好像这么专注地看一眼,就能把喻文州的脸刻进自己的灵魂似的。

  “四年的照顾,有劳了,回头我会派人把谢礼送到你那里去。”黄少天说道。

  “无妨。”喻文州垂眸得体地微笑。

  “还有一件事。”

  “何事?”

  黄少天沉默许久,眸光亮了又暗,最后只问了一句话。

  “能到你屋里再喝一碗酒吗?”

  直到黄少天离开,喻文州也没回答这个问题。

  他想起几天前江波涛在石屋里摇晃着酒碗语义不明地问了他一句:“你知道少天向你讨最后一碗酒的时候,都是要喝不下的吧?”

  “我知道,可他坚持,便由他了。”

  “呵呵。”江波涛勉强一牵嘴角笑了一声,“我觉得,你才是那个对以后并无打算的人。”

  “何出此言?”

  江波涛却并没有回答,只反问了喻文州一句话。

  “你知道什么人才会在喝不下酒之时仍向你讨一碗酒吗?”


  (六)


  “哈?”

  “只能是想留下却没有理由留下,只能再用一碗酒争取多几瞬留下时间的人啊!”黄少天抱着后脑勺理所当然道,忽然眼睛一眯,笑嘻嘻地探过身问喻文州,“掌柜的,莫不是有人心悦与你了?”

  喻文州淡淡地扫黄少天一眼。

  “行行行,不问你了。”黄少天重新直起身子,嘟嘟囔囔地走向前厅,“搬出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又不讲故事,白白耗了我好奇心,没意思!我擦桌子去了!”

  黄少天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喻文州也没再看长角已变得漆黑的羊头骨,只抬了头,眸内映着院内一隅素色的苍穹。

  有的故人忘却了往事,也有的故人已成记忆。

  唯留一人于世间,淡淡看着这满院旧物,沉默地伫立。

  一阵风带着阳光刮过,翻倒了一个青铜尊,掀开了院子青石板上晾晒的早已泛黄的信纸纸张。

  醉生楼喻掌柜亲启:

  惠书已悉,吾已询数长辈,并阅家族藏物书,确认掌柜前日所收山羊头骨乃雪域之人结亲前赠礼,寓吉祥意。 日前于蜀偶遇周,掌柜停雪山十日风雪之助,吾二人不胜受恩感激。

  谨此奉闻,勿烦惠答。

  江波涛 上



  静谧的院中,阳光打落灰墙。

  在上面,一只灰色的壁虎悄悄翻过了墙头。



  皑皑山间雪,肃肃谷下风。

  朔风无归路,此去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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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关于两个民族的名字经过了两道翻译,江格是“狼”的藏语发音再音译回汉字,侗奕同理,是“獒”的藏语发音再音译回汉字,郎卡是“天”的藏语发音音译回汉字,是为了对应少天的名字设计的一个名词,三个词的发音是根据网上资料整理而来的,如有错误请大家原谅(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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