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梓之珉

愿千风护佑你

【喻黄|惊蛰】崩山(上)

  *我流蓝雨一脉相承的风水玄学

  *年龄差操作,年下

  *当然大部分是没有考据的,化用的大多是地质地貌原理,聊以供大家娱乐

  *本篇1w+,以及我发现我当真不会写古风orz……

 

  

  (一)

  那个已经几乎从他的记忆里消失而去的山谷忽然又出现在了黄少天的梦里。

  棕色的泥墙和灰色的瓦顶还在山脚下静默地矗立,不远处是蜿蜒澄澈的溪流,穿过石滩和已经被冲刷得光滑的白石搭,刚刚被溪水浸润过的石滩行走着几只咯咯叫的小母鸡,在碎石的间隙啪嗒啪嗒地啄些什么,忽又抬起头,用一只眼睛拧着脑袋观察周围的一切。

  半山腰也有好几座房子,暖色的烟从房顶的烟囱飘向碧蓝的天空,和头顶黛青色的山顶勾着的一抹流云静静地融在一起。

  黄少天就站在河边的石滩上,背着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一捆柴,仰头看着遮蔽了半个天空的青山。

  阳光给山投下的阴影把整个山谷切分,黄少天正站在昏晓的分界上,一脚站在阳光下,另一角站在大山投下的阴翳中。

  四周的安静令人恐惧,两边的高山沉默地俯视着他,不知怎的,如面前青山一样高而沉的恐惧深重地压在黄少天心头。

  如同预感应验一般,两边的山忽然就塌了。

  滚滚的泥石和崩裂的岩石顺着山往山谷滚落,瞬间把山谷填成一片狰狞而灰暗的石坟,也把黄少天埋进了寂静而窒息的一片黑暗中。

  在最后,眼前出现了一张蜿蜒了暗色血迹的苍白僵直的脸,血划过那双眼角,把快要瞪裂的眼睛染上了细细密密的血丝。

  “地龙翻身,北山塌了。”不知谁忽然在他脑海里深重地叹息了一声,只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那头顶上方的脸上快要凝固的血滴落到黄少天额头。

  啪嗒。

  耳边混沌的嗡鸣猛然变得清明,头顶掠过飞鸟翅膀穿过风的细微风声,悠远的钟声悠悠晃晃地围绕在四周,窒息感潮水般消散,只余带着阳光温凉热度的风扑面感觉。

  滴落在额头上湿润而冰凉的感觉依旧没有消失。

  黄少天忽地睁了眼,蔚蓝的天和翻滚的云尽数倾泻入视线内。

  同时入眼的还有一双安静又澄澈的眼,长发挣乱了没打理,一缕柔软的长发挣脱出来垂落脸畔,那双眼尾微翘的眸在黄少天睁眼的瞬间睫毛微微一颤,然后又微微一弯。

  “少天。”

  黄少天抬手一抹,果不其然在额头触到了一抹冰凉的茶水,混混沌沌地眯着眼坐起来,看到身边少年衣服乱得都微微打了褶,袖口脸上蹭了好几道灰。

  少年抱着膝盖安安静静地坐在瓦上,手上挂着水壶,朝着黄少天笑得无辜,背后大片金色的琉璃瓦在天光下熠熠生辉,再往上的屋脊是刷着彩漆的仙人走兽,映着淡淡流光。

  黄少天刚从梦里挣脱出来的声音微哑,伸手就往少年脑袋顶上揉:“多大人了文州?还爱拿茶水往人脑门弹?你上来做什么,结束了我下来找你就好了,看你折腾的这一身。还有,没大没小,唤我什么?”

  喻文州没有抗拒黄少天在他脑袋上作乱的手,只弯弯眸子把手上开了塞的水壶递过去:“少天,喝水。”

  黄少天瞪了人好久,可对面的少年压根不怕,还是自己先认了输,叹了口气,接过水壶一仰头灌下去半壶,接过喻文州递过来的壶塞塞上挂腰带上,向对方一招手:“过来。”

  喻文州眨了眨眼,往黄少天的方向靠了靠。

  黄少天一扳喻文州肩膀让他背过身去,把束发的绸扯了下来,不知从哪取出了把木梳,梳齿顺着微乱的长发往下梳。

  喻文州被黄少天这么一扳几乎滑下了倾斜的房顶,又被黄少天手一拽,拽到身前,把经他手折腾变得更凌乱的发一点点梳顺。

  “找到哪个好地方了?”黄少天手中木梳不停,瞥了眼周围檐牙高啄的金色瓦顶,不远处一道飞虹样的长桥恰好跃在两座华丽的殿房间,偏西的太阳轻巧地停在了长桥顶上,恍若长虹顶上璀璨夺目的明珠。

  喻文州腰背挺得笔直,微垂了眼:“叠翠宫后十丈,镜湖前。”

  “那里?”黄少天手一顿,举起木梳往下方重重闪着金光的屋檐比了比,另一只手一跨指,定了方位,忽地眯起眼。

  “不好?”喻文州微微抬眼,跟着黄少天手指比的方向也是看一眼,金色琉璃瓦在日光下晃花了眼,只能在重重宫殿的罅隙中看到那段偶然闪过的粼粼波光。

  黄少天依旧抬着手,手往左跨了一寸,指尖和天尽头那段重叠的黛青色峰峦恰恰好重合。

  “我信你判断,看这个你从来比我要准。”黄少天放下手,木梳在指尖轻巧地一打转,撩起梳的通顺的长发,熟练灵活地用扯下来的绸带重新给喻文州束了发,他又板着喻文州肩膀把人转回来,拍去喻文州衣裳沾上的尘,最后一边整理被挣得微乱的衣襟,一边抬头朝喻文州微微一挑眉,“要不被皇帝请到宫里来为新楼阁选址的就是我,而不是你了。”

  喻文州静静地看着黄少天,抿了抿嘴:“我……”

  “嘘,这是你自己学来的本事,没什么好说的。”黄少天一抬手把喻文州的话捂了回去,见喻文州脸上还蹭了几道灰,凑上去用袖子一点点擦干净,顺带在少年脸颊摸了两把,眯眼笑起来,“时间过得也真快啊,你都长这么大了。”

  喻文州在黄少天手指摸到脸上时微僵了一瞬,忽地抬手攥住了还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指尖,直直地看着面前还笑得没心没肺的人:“是,我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爬屋顶还爬得这么狼狈?”黄少天扬眉道,把挂在少年脖子上坠着的铜罗盘拎起来,塞回喻文州衣领里,只在白皙的后颈露出了红绳的一截,又自言自语道,“这绳子又旧了啊……找时间找个师傅换一条。”

  喻文州在黄少天的絮絮叨叨下抿起嘴一言不发,忽地站起身来:“我们回去吧。”

  “哎你就这么站起来被守卫发现怎么办?他们送了你出宫,又在这里看到你的时候那可难应付了。”黄少天见少年头也不回地试图从檐上滑下去,泄气般一手把人拽回,“唉行了行了,这就走。”

  黄少天知道喻文州这抿起嘴不说话的样子是生闷气了,表面上还是波澜不惊,淡淡然然的,那双日常看见自己就不自觉弯起的眸子却会不自知地垂下,可黄少天根本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惹得人不开心,喻文州不愿意让他知道,他也只能装作不察觉。

  真是比当初被老鬼牵回来的时候要难懂多了。黄少天用余光看了眼已经长得比自己要高一寸的少年,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比如,明明皇宫里可以选址的地方有这么多,为什么喻文州偏偏选了那里。

  他们俩都是老鬼带大的,在这方面黄少天的造诣低不得哪里去,他在看见喻文州选的址的瞬间就察觉到了轻微的不对劲。

  这次喻文州是为皇帝新妃起新的楼阁选址,说是要以此一旺一直以来祚薄的皇家子息,喻文州选的地方临水向阳,东边即是御花园,汇聚的生气着实算得上浓厚,建楼时将会打通的宫巷也恰好能疏通凝滞的气息,算得上是极适合体质偏寒的新妃居住的地方。

  只是寻常宫殿也就罢了,偏偏这次要建的楼名为鸣月楼,一座为了宠妃所好建得极高的楼,黄少天简单比量过,楼建成之后,从皇帝正殿房顶将看不见远处的芜山。

  也就是说鸣月楼将会断了芜山和正殿的气息联系。

  当初老鬼在教他们的时候曾经说过一桩大多数人都不曾知道的事儿,芜山是京畿气运的根本,芜山高而绵延,无可避免地会压制皇家的一部分,比如福祸,又或者子息,但芜山同时也镇着京城,若是断了两者间联系,压制自然会消失,但绝不称得上为有利,只算得上是舍本逐末罢。

  那喻文州这一选……

  黄少天拉着喻文州离开皇宫正殿房顶,静悄悄地潜出了宫,忍不住看了看依旧抿嘴一言不发的少年,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心里的疑问。

  喻文州自小就有主意,他都能看出来的东西,他不信喻文州看不出来,只能说他心里藏着些事不愿让他知道。

  小孩儿长大了就是难懂。黄少天在心里无奈地摇头。

  完全忽略了他黄少天也就只是比手里牵着的少年年长那么五岁罢了。

  

  

  

  

  

  

  (二)

  喻文州是黄少天十岁的时候,在深夜被魏琛抱回来的。

  那时候泥瓦房里连油灯都没有点,窗外半缺的月亮多了层毛边,雾蒙蒙的看不清楚,连带着落入窗棱的月光都变得晦暗不明,外面还远远不断地传来夏夜不断的虫鸣。

  魏琛踢门进来的时候整个头用黑布蒙得只剩露出一双眼,身上同样一身黑,五岁的小孩儿被单手抱怀里,一身丝绸衣裳有半身都被沾了血污,脸上灰扑扑的都是泥和尘。

  “臭小子又躲桌子底下!快滚出来睡觉!”魏琛把小孩儿搁桌面上,蹲下就要去抓蹲在桌子底下另一个小孩儿的脚。

  “不要!老鬼你走!我就喜欢桌子底下睡怎么了!”高扬的童音从桌子底下爆发出来,桌子底下那小身子左躲右闪一个原地翻滚躲进了另一个桌子底下,就是不肯出来。

  “你当你猫呢桌子底下睡?出来!”

  “不要!”

  “出来!”

  “我不!”

  ……

  坐在桌子上的小孩盯着地上在两个桌子下钻的大人小孩,动也不动,就像一个会呼吸的雕像。几乎辨认不清的沾着厚厚一层灰的脸上眼睛黑白分明,眸子几乎不曾眨过,微长的睫毛在窗外投进来昏淡的月光映出一抹淡淡的阴影。

  最后魏琛终于还是捉不到躲桌子底下的孩子,愤怒地把头上包着的黑布扯下来扔地上:“爱睡桌子底下你就睡!今晚我没空管你这小鬼!”

  桌子底下传来一阵吐舌头的声音。魏琛黑着脸撑着腰重新站直腰,正和搁桌子上的小孩儿对视个正着。

  魏琛看着那沾了半身血污的小衣裳,叹了一口气,用袖子在孩子脸上擦了擦,覆了厚厚灰尘的小脸顿时露出了底下面粉团子样的白嫩。

  “我带你去擦擦,换身衣裳就睡吧。”魏琛对小孩儿说道,又伸手揉了揉他头顶凌乱又细软的发,“睡醒了就没事了。”

  小孩儿盯着魏琛好一会儿,忽然垂了眼睛。

  魏琛只当小孩儿是默认了,抱起人到后头去,擦去了血污和灰尘,套上一套比之前沾了血污的那身朴素多了的衣裳,安置在铺了凉席的榻上,盖了被子,孩子从被子里挣出黑白分明的眸,还是盯着魏琛看。魏琛看了人一会儿,最终还是叹气,手掌盖在小孩眼睛上:“睡吧。”

  屋里就那么大,四面墙和一个茅草房顶容纳下两张桌子和和隔着桌子遥望的两榻,魏琛说不理蹲桌子底下的小孩就不理,直接躺上对面那榻就打起鼾。

  小孩儿把脸从被子里扒拉出来,盖着他的被子带着常年不见阳光的潮湿和霉气,他盖得似乎有些不舒服,又翻了个身,和一双来自桌子底下的眼睛对视了个正着。

  刚那魏琛死活捉不出来的孩子抱着膝盖坐在破旧的桌子底下,下巴搁在膝盖上盯着他看,那眼神带着刺儿,又有些来自屋里的黑暗和模糊的月光间交替的闪烁不定。

  两个孩子一个侧躺在床上一个缩在桌子底下,直勾勾地对视了不知多久,仿佛黑暗的林间躲在灌木丛中两只互相警惕地辨认对方的小兽。

  躺在床上的小孩儿掀开被子坐起来,把桌子底下那个还是眼神锐利地盯着他,小孩儿又眨了眨眼,扒拉着床榻下了床,也没穿鞋,赤着小脚在锋利的眼光之下试探地走到桌子底下,安安静静地在人旁边坐下,把一边脸搁在膝盖盯着人看,一句话也不说。

  洗干净脸后,五岁上下的小孩儿比寻常孩子都要白净许多,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人看的时候,就像水银里点上的墨色琉璃,搁在膝盖上的脸被挤得鼓鼓的,直像个真正的面粉团子。

  锐利的敌意终于还是在这样的目光之中消散了一点点。

  “有好好的床不睡,跟我坐在桌子底下作甚?你叫什么名字?干嘛被老鬼带到这里来?”

  小孩儿不太愿意说话,抿着嘴,把本来就鼓着的脸蛋鼓得像个小包子。

  “反正你也是老鬼捡回来的,以后估计我们也住一起,那我先说好了,我叫黄少天。”先开口说话的孩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老鬼说他在我五岁的时候把我从北川的泥石堆里挖出来的,我也记不清,那时候我太小了。”

  小孩儿盯着黄少天沉默了好久,黄少天几乎要以为他不会说话,正要重新转过头去,又小又软绵绵的声音才几不可闻地从那边响起。

  “喻文州。”

  喻文州把脸埋进臂弯,又停顿了一会儿,小孩儿的声音才从手臂间重新传出来:“我醒的时候,外面的人都死了,刀要砍下来的时候,我被带到这里了。”

  “我不想睡觉。”小孩儿小小声地说道。

  黄少天盯着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的小孩儿再不肯说话,似乎连脑袋都想尽力埋进膝盖之间。

  “那就躲桌子底下吧。”黄少天一直眯着的眼闭上,语气有些懒懒的。

  喻文州从胳膊弯里露出一只眼睛打量了一眼身侧的黄少天。

  “躲桌子底下人就捉不到你。”黄少天理所当然地说道,“看老鬼刚刚就捉不住我。”

  又过了一会儿,带着孩子特有软糯嗓音又轻声响起:“…真的?”

  黄少天微微睁了一只眼,嗯了一声:“要不是躲桌子底下,我还等不到老鬼挖我出来了。”

  黄少天没再等喻文州出声,又闭了眼,听着从不远处榻上传来的轻微鼾声,环着膝盖的手臂又紧了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左边手臂微微一沉,黄少天浑身一僵,又忽地重新睁眼扭头。

  喻文州小小的身子歪在自己身上,黑白分明的眼安安静静地闭着,脸颊恰好软软地贴着黄少天左手手臂,被微微挤压得有些变形,夜间的地面沁着寒意,小孩儿整个人几乎蜷成了小小的一个团子。

  黄少天盯了身边的小家伙好久,又看了眼还赤着的脚,忽然伸出手把那一小团整个抱了起来。

  小孩儿被黄少天有些粗鲁的动作惊得又睁了眼,却依旧没出声,只微带无措地看着他把自己整个提起来,盘了腿,直接把自己圈进他怀里。

  “不想回床上又不想冻生病就别动。”黄少天往后一仰把脑袋靠在背后的土墙,再次闭了眼,“睡觉。”

  喻文州扭头看黄少天,但黄少天没有再对他说任何话,就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半晌,小家伙缩了缩脚,彻底把自己塞进黄少天怀里,靠着他的肩膀也闭了眼。

  

  第二天魏琛起来就看见桌子底下两个孩子抱成一团睡得人事不知,又气又笑地先把喻文州从黄少天身上拎出桌子放回床上,又敲了黄少天脑门子一下。

  “臭小鬼!你自己钻桌子底下就算了,你把人往桌底下带!”

  喻文州睡得正懵,一醒来就见魏琛抓着吱哇叫的黄少天就往人屁股上揍,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进了被子下面。

  

  

  

  (三)

  黄少天在头天晚上说得没有错,喻文州从那天起就和黄少天一起,跟着魏琛东奔西走。

  他们并没有多长时间待在那间简陋的泥屋中,更多的时候是走在各种各样的山野、村落和城镇里。

  背着沉重的行囊,以及喻文州。

  刚开始还是魏琛带着两个孩子背着东西一起走,然而,也不知道到底是魏琛从哪里抱回来的喻文州根本不习惯长途跋涉,才在山里走两天,就撑不住倒了,晚上进了客栈一看,那脚起了泡又磨破,又红又肿,肩上被勒出一条又一条红痕。

  魏琛一边给坐床上脱了鞋的孩子的脚涂药一边叹气:“你这脚是第一天就给磨破了吧,今天走的疼怎么不说呢?”

  喻文州如同前两天走在山路上一样依旧一声不吭,只攥着自己衣角低着头。

  “小笨蛋,你走不动我又不会扔了你。”魏琛上完药又揉了揉喻文州肩膀,喻文州肩膀在手碰到的时候忍不住一颤,又忍着没躲开。

  黄少天坐在旁边桌上一边啃干粮一边晃荡着脚,嘴里也没停,含含糊糊地嘟囔道:“喂老鬼我当初跟着你走了大半个月荒野你都没这么关心过我呢!不过我当初没有这么脆吧,这皮也太嫩了才走多远呐?”

  “你小鬼闭嘴吧,我背你走过多少路你是全忘了?”魏琛没好气地说道,“明天背行李还是背人,你自己选一个。”

   “你这是折磨我!”黄少天一把把干粮全塞嘴里,握着拳头往魏琛的方向挥了挥,愤怒的目光恰好和转过头看自己的喻文州撞上,黄少天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全被噎回肚子里,只剩了两个字,“背人。”

  

  “不要。”一直没说话的喻文州忽然说道。

  魏琛微愣,黄少天也意想不到地睁大了眼。

  “我能自己走。”

  喻文州眼神固执地看着他们。

  “走什么走!”还没等魏琛回话,之前还控诉魏琛折磨人的黄少天先呛了回去,瞪起眼看向喻文州,“强撑着很有意思吗?你看看你脚都擦成什么样了?走山路的时候慢吞吞的能走快吗?能吗!”

  黄少天的话说得重,尚还五岁的小孩儿似乎并没有听过有人这样说过他,瞪大了眼看向黄少天,嘴角不由自主地抿得紧紧的,气氛凝滞见间,他眸里忽地就起了一层雾。

  “小鬼!”魏琛喝住黄少天。

  黄少天也只是个孩子,心里那股气一起来,依旧不服输地瞪着五岁的小孩儿。

  “啧。”魏琛一把拎起还坐在凳子上的黄少天,也不管人在挣扎,拎到喻文州坐着的床上,“我不管你们怎么闹,明天怎么走自己商量清楚,现在,躺下,睡觉。”

  

  “明天早上要是看见你蹲桌子底下我就把东西全让你背着。”魏琛顺带警告了一句。

  

  喻文州一躺下就把身子背了过去,黄少天睁眼盯着头顶好一会儿,忽然听见了轻轻吸鼻子的声音,一侧头就看见喻文州正背着他用袖子抹脸。

  黄少天不怕和人对呛,也不怕被揍,最是见不得人眼泪,一听这声音黄少天心就慌了,转过身就要给对面小孩儿拍背,瞬间被倔强的小孩儿把手甩回去。

  “那什么……”黄少天终于有种闯祸的负罪感,向再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又讪讪地收回去,语无伦次地说道,“不是,我这,哎,我这不是,怕你疼吗?”

  喻文州还是不理他,背对着他,还把被子全部揪走把自己裹成一个球。

  “我以前伤了脚上药以后也是老鬼背我的啊,这有什么的啊……”黄少天像是跟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干嘛不要我背,我又不是走不稳,摔不了你的啦……”

  喻文州还是没反应。

  “别哭了,你伤好了给你走就是了……”黄少天嘟囔道。

  小孩儿安静了一会儿,悄悄地转了身,一双睫毛上还挂了水珠儿的眼睛水蒙蒙地盯着人看。

  “但明天你不准下地走。”黄少天又绕了回来,喻文州忽地又咬起嘴唇要重新拧回去,黄少天眼疾手快地把人抱住,试图跟喻文州讨价还价,“真的不能走!大不了你长大了我让你背回去好了!”

  喻文州继续沉默,黄少天都要以为他要挣扎出来再次转回去了。

  “好。”

  “啊?”黄少天猝不及防地一愣。

  “我长大了就背你。”喻文州还很认真地复述。

  “哎好啦——你背我。”黄少天点头承诺,忽然被冷得打了个喷嚏。

  喻文州盯着黄少天好一会儿,一点点凑上前,柔软的发顶碰到黄少天下巴,卷成一团的被子被掖开,兜头把黄少天盖在了被子下面。

  

  

  虽是答应了伤好了就让喻文州走,但实际上刚开始数年, 喻文州有一半路都是黄少天背过去的。

  魏琛选的路千奇百怪,崎岖山林是常态,陡峭石块堆砌的坡与深深的谷地也不少,磨破的脚好了没几天一下地两三天又磨破一次,不仅如此,喻文州在崎岖的路上明显应付不来,一不小心就会绊一跤把脚摔伤几天。

  有一次喻文州甚至差点抓不住边上的树干滑下了山。

  就走在喻文州身后黄少天把人从半吊山边的状态拉回来之后,惊魂不定地蹲在原地紧紧地抓着喻文州好久好久都不肯放开手,魏琛同样缓了许久才定了神。

  再以后走到危险的山路,无论是黄少天还是魏琛都坚决不允许喻文州自己走。

  

  “等你长大你就能走啦。”这时候黄少天总是一边跟着魏琛走,一边安慰趴在自己背上生闷气的喻文州,灵活地爬上一个新的陡坡,“我也是这两年才能走得那么快。”

  喻文州把脸埋在黄少天肩膀后面,一如既往什么都不愿说。

  

  

  魏琛背着三个人的行囊走在前头开路,小孩背着另一个更小的小孩絮絮叨叨走在后头,走在深山密林里,走过大河谷地,走过村落乡城,天空或雨或晴,从潇潇春雨走入飘飘冬雪,又从炎炎夏日里走入飒飒秋风中。

  一走就是好多年。

  

  

  (四)

  在这场跋山涉水的东奔西走中,魏琛一直在教喻文州和黄少天。

  “很多人都会背这句话,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魏琛坐在一片崖壁边的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上,背着的包裹随便扔在了石头下,手中被火堆烤的半焦的木棍在平整的崖壁画了一条的横线,又在右方画了一条断成两截的横线,“实为阳,虚为阴,这就是两仪,两仪又衍生成四象,也就是太阴、少阴、太阳、少阳,四象又衍为八卦,乾、坤、巽、震、坎、离、艮、兑,分别代表天地风雷,水火山泽,世间万事万物,不出其中。”

  黄少天蹲在另一块大石头上,身上被汗湿透的衣服刚扔进小溪里洗了,摊在身边,任由太阳落在上头,喻文州坐在黄少天旁边,两人看着魏琛在岩壁上画的圆和八个方位的横线发呆。

  “但我要跟你们说的是,要是你们只相信这个,那你们永远都学不会。”魏琛把手中的木棍一扔,抱着臂说道,“山河地势千千万万,房屋、墓穴、乃至城镇的风水,没有一个会是相同的,所以你们所要做的,是根据这千千万万不会相同的实际情况进行判断。”

  “比如,先不说四象八卦,我之前教过你们怎么看藏风得水,你们觉得这里埋个棺材怎么样?”魏琛看向喻文州和黄少天。

  黄少天周围望了望,挑了挑眉。

  喻文州也是望四周望了望,皱起眉。

  “不怎么样。”黄少天先说道。

  喻文州没说话,默认了黄少天的说法。

  “说说理由。”魏琛敲了敲岩壁。

  “这山秃的,还都是石头,看着就不是好地。”黄少天胳膊肘撑着膝盖又打量了四周一眼,“还有,魏老大你之前都强调过了,‘气以生和,而童山不可葬也,气因土行,而石山不可葬也。’又秃又石的山,一点都不怎么样。”

  “而且这个地方一点生气都没有。”喻文州在旁边轻声补充道,“更不要提聚气了,要是祖坟选这个地方,这家族恐怕也过不了多久吧?”

  “看来我之前教的都有记得。”魏琛满意地点了头,又捡起身边的树枝,点了点那面平整的崖壁,“但这还算不上真正的因地制宜,今天我再教你们一个,看见这石壁没有?”

   喻文州和黄少天都点了头。

  “想到什么?文州你先说。”

  喻文州看了那块石头好一会儿,才说道:“像是一层一层叠上去,又被剑切开。”

  “小鬼,你呢?”

  黄少天把拄着下巴的手收了回去,想了想,合上了手,手掌做出一个摩擦的姿势。

  魏琛又是一挑眉。

  “究竟怎么样啊?”黄少天见魏琛没说话,忍不住出声问道。

  “你们的悟性啊,超出我想象了。”魏琛从石头上站起身来,伸手在平整石壁上不同颜色的纹路上摸了一把,“你们说的都是对的。”

  “天地生出金木水火土,而大地的气与力随着时间,把它们一层一层地重叠起来,于是组成了我们如今站着的大地,接着这股气和力把大地抬起、横移、又或者,撕裂。”魏琛指了指那块岩壁,“这就是被抬起的大地的样子。”

  魏琛所触碰的石壁,一直延伸到头顶,遮住了半边天空,石壁往他们的方向倾斜,如今看起来,就好像要往他们头上压去。

  黄少天再抬头的时候,心里骤然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情绪。

  “那,”喻文州轻声把黄少天心中的不安问了出来,“这股气和力,会把它继续抬起来吗,在它承受不了的时候,会塌下来吗?”

  “当然。”魏琛严肃道,两只手相连,摆成一面,“大地的气力时时刻刻都在,往往动的很慢,但一旦气和力暴乱,这种撕裂就会在一瞬之间猛然爆发。”

  “这种爆发,在民间称为,”魏琛两手微微一合,发出一声响,“地龙翻身。”

  黄少天浑身忽然一颤,攥紧了拳头。

  魏琛看了黄少天一眼,又指了指头顶上顶天的岩壁:“而山和岩石承受不住,就会碎裂,落在更低的地方,填补地上的裂缝,这就是,山崩。”

  

  “所以,记着,来自大地的力和气从来没有停止过运动。”魏琛郑重说道,“我们要看的,除了它现在在何方,更要看它将去往何方。”

  说着,魏琛深深地看了一眼神色紧绷的黄少天:“用过去所经历的一切,不管它是不是痛苦,化作自己的经验,再去预测未来的变化,尽可能地避免即将发生的意外和悲剧。”

  “这就是我想要教给你们的,”魏琛把树枝敲到了岩壁上。

  “风水学。”

  

  他们曾走到过前朝的京郊,魏琛背对身后的山,站在荒草过膝盖的原野,给喻文州和黄少天扔去了两支铁纤和铲子,又递去一文字复杂的铜罗盘。

  “皇帝们建陵,总会建两个,一个是给世人看的,另一个,才是他们自己最后躺的。”魏琛向来不对皇帝保有任何恭敬和畏惧的情绪,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像在讨论今天要走的行程。

  “他们躺的地方,那可是关乎国运,算得上是真正的风水宝地。”魏琛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略带嘲讽地补充了一句,“基本。”

  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黄少天捡过那两根铁纤和铲,分别递一支给喻文州,喻文州最近几年也长得飞快,只不过还离少年还差几岁的他,脸上仍带有孩童特有的稚气。

  “当逢乱世,八国并立,篡位和覆灭不过弹指之间的事,很多时候甚至连陵墓都没建起,就被篡位的臣子削去了头。”魏琛背对着他们看着原野,身上的衣衫被来自山和原野的风吹得猎猎作响,草木摩擦的声音夹杂着风声环绕。

  “但又如何,与我们一点无关。”魏琛背着手,“找吧,找到这里的陵。”

  黄少天和喻文州站在广阔的原野上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还是喻文州先掀开了罗盘,稚气未退的声线已经沉稳而冷静:“那我们找吧。”

   

  

 

  他们跟着魏琛走在山岭多年,学的东西已然不少,再加之魏琛时不时把两人扔在荒郊野岭让人学会自己找路,尚还年少的两人,对于山河地形与方位判別已然相当熟练。

  黄少天递头盯着喻文州手里的罗盘,手上的铁纤无意识地在地上滑动,喻文州双手托着罗盘,皱起眉,看似有些苦恼。

  两人盯了罗盘好久,又不约而同地同时把视线从罗盘移开,分别往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

  黄少天走一步就往四周望一望,跨开手指比照四周的山,时不时蹲下去揪一把地上过膝的草,铁纤往地上一扎,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

  喻文州则走了一段路后,一直拿着铁纤在地上画各种各样的图案和方位,实在画不下去时又取出罗盘拨拉一下上面的指针。

  黄少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闷头地走,还没回过神就猛地一头撞了人。

  扑簌一声,一回过神就见着喻文州被自己撞得坐在草地上,揉着自己的额头,看向自己的平静眼神带着些许控诉的情绪。

  “啊抱歉我没留神。”黄少天边连声说边把喻文州拉起来,再一抬头,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

  “发现了吧?”喻文州把已经扎在地上的铁纤旋转着往地下扎,到最后只剩下铁纤的头留在地上,黄少天伸出手指比对了一下,想了想,又往边上走了几步。

  “歪了。扎这边。”黄少天向喻文州招手。

  铁纤拔起来的时候噗倏倏地落了一地的土,黄少天一见就笑:“我说歪了吧?”手上铁纤用力往地上一扎,脚踩上去用力碾了碾,再一拔,铁纤最下方沾的土呈现了截然不同的颜色。

  

  “干得不错,走吧。”魏琛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拿过他们手上的铁纤和铲子放回包裹里。

  “啊?”黄少天和喻文州面面相觑。

  “啊什么啊?走啊。”魏琛一手给他们脑门敲一下,“我只是带你们看看皇陵是根据什么定址的,又没让你们当土夫子,都找到了那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喂,老鬼你说找到就找到了啊?说不定找到的不是主陵呢!”黄少天嚷嚷着反驳道。

  魏琛哼了一声,不管人跟上没跟上,转身就走:“老夫亲自选的址,我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他们也走过乡村和城镇,给住在城镇起新房的人看地方,走到越大的城镇,越有声望的人家,听到魏琛的名字的时候也越发恭敬,只是魏琛从来接受任何一户人家的挽留,看完就带着喻文州和黄少天离开。

  “魏先生得上天传授看山河的能力,他可是提前数年就看出北川一带将有灾难的人。”他们在沿途听说过这样的话。

  只是魏琛对这些话一向不做任何评价,也不告诉喻文州和黄少天这到底是真还是假。

  一如既往地跋山涉水,不作任何停留。

  

  

  正如黄少天所承诺的,虽然喻文州始终没有黄少天在崇山峻岭间上蹿下跳那样灵活,但在长大一点儿之后再也不用人背着爬山。

  同样有那么几次机会背上了黄少天。

  比如偶尔有几晚,黄少天做噩梦从床上滚下来扭伤了脚踝,第二天只能老老实实地趴在喻文州背上哀嚎。

  有一次喻文州问他做了什么噩梦,黄少天一边说着不重要另一边转移了话题。

  “他啊,长大了没办法蹲桌子底下了,慌的。”魏琛走在前面扬了扬手。

  “滚滚滚!”黄少天没好气地回道,喻文州把背后乱扭的黄少天往上一托,脚下跨过了一尺宽的溪流。

  “别动了少天,掉下来了。”喻文州说道。

  “还有你!叫天哥!没大没小的!”黄少天不满道。

  “到底是谁天天没大没小地叫老鬼呢?”魏琛嗤地笑了一声。

  “喂!”

  

  

  

  (五)

  日子一天一天在山间的吵闹和乡镇中的行走中飞逝。

  山林年复一年是那个颜色,城镇也日复一日是那个热闹,也只有看着一节一节拔高的孩子,才能看出时间流逝的痕迹。

  比如已经彻底褪去了孩童模样的喻文州和黄少天。

  又比如,忽然有一天,把他们捡回来又在山河间把他们养大,教会了他们看天地河山的魏琛,在他们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再也找不到了人。

  一封书信也没有留下。

  不辞而别。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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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话,明天或者后天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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