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梓之珉

愿千风护佑你

【喻黄】夏风(END)

民国京戏戏班蓝溪阁,自小长在戏班子喻×被卖进戏班子的黄 |

俩孩子分别唱青衣和武生 |

短篇系列,总共七篇,每篇不同年龄段,本篇2.3w |

整个系列是HE 

词哥儿快来看还没长大的软fufu的鱼! @书词 

(1)

  京城夏日的傍晚还带着白天没褪去的暑气,太阳落了下去,那漫天的云霞却依旧在空中蔓延,把一条条大街和胡同照得清清楚楚。

  最近拖到刑场去的敞车总断断续续地没个停,从白天到黄昏,大街上绑着人的敞车便不曾怎的停过。木轮滚过地面的轱辘声夹杂着硌到沙石的脆响,路上行人见着总默默地避让过去,或是站在路边伸长脖子观望。连素日里习惯高喝着路边奔跑的报童,遇上敞车队伍也禁不住压下声,放轻脚步,抱着报纸顺着路边悄悄溜走。

  钟鼓楼响了不知几百年的晨钟暮鼓,不知在今年什么时候已然失了声息,惹得已经习惯了城楼钟响的小孩儿,在下学之后总时不时抬头望一眼那头的红楼,嘴里边背着学堂里教的现代诗。

  只不过,晨钟暮鼓停了也好,关外号称告急了也罢,这城中的人终究也更多关注的是吃不吃得饱,货价高没高。

  哪里开打了,哪里又换了个临时大总统,不是他们管的事儿。

  天桥开市了一整天,到傍晚热闹也没消下去,卖艺的、卖小玩意儿的、拉车卖吃食的,一排排过去,热热闹闹地抖擞起精神,吆喝招揽着傍晚出门消暑的人。其中当属卖艺的声势浩大,一处处的锣鼓喧天,一大圈一大圈看热闹的人满眼皆是,锣鼓声和叫好声不绝于耳,人群中少数几个人脸色严肃地在大群人中穿过,时不时拉过身边人轻声询问,似是在寻找走丢的孩子。

  今日热闹的中心属于一家三口和一戏班子拉起来的场,一家站一头,锣鼓各自响起,哪边卖力,哪边这时更精彩,看围着的人群便知。

  这头的一家三口今儿在耍刀,站在场边的女人腰扎一条红色布巾,布巾的流苏随着打鼓的动作轻盈跳跃,场中央的男人一手举着旗,站在他肩上的小女孩儿长得甚至还没有长刀高,扎成麻花的乌溜溜小辫儿随转身一甩一甩,长刀在小女孩儿手上灵活地转着圈儿,舞成一团银色的风。

  乌拉拉一大群人看着年纪小小的女孩儿把刀舞得这般好,站在前排的人都鼓掌叫起好来,后面的人踮起脚也只能看到尚还矮小的女孩子,舞得飞快的刀的刀尖尖上的那朵银色的光,不明所以却也跟着大声地叫好,站得更后的人攀上了附近的高处,探出脖子去看,手扶着栏杆没法鼓掌,同样扯着嗓子叫一声“好”。

  另一头戏班子演的也是打戏,一串儿六七八九岁的孩子排着队风吹麦浪似的一个接一个跳起来翻滚,刀枪剑戟银晃晃的执起来就耍得一顿眼花缭乱,锣鼓砰砰砰地震天响,梆子笃笃笃踩着点儿敲,打空翻的孩子一抬头,一张张小巧的花脸上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夹在中间的人便开始左右为难,想看这头看不了那头,想看那头又不见着这头,站在中间吧,干脆哪里都看不着了。

  两边的人群势均力敌,又吸引着更多的人,两个圈越围越大,倒成了一个大圈。

  戏班子那头按部就班地耍戏,这头措不及防是变故横生——夏日傍晚的风毫无定向,猛地吹进城里,狂野掠过人群的头发顶,猛地把旁边的旗扬起来,巨大的旗子忽地拍到了女孩子背后,力道极大,一下子把她掀得站不稳,女孩儿“哎”了一声,没抓稳刀,刀嗖地往下落,失了重心,自己也没站住地往男人肩头上往下栽。

  “啊!”围观的众人也是猛地惊呼起来。

  男人的刀还舞在空中,对这突发状况同样也是猝不及防,想拉一把却也是来不及。

  然而就在那一瞬,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里忽然冲上来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扑过去捞过栽下来的女孩儿,甚至连掉下来的长刀也没忘记,抬脚一勾,把刀背上的银环勾住,脚腕再灵巧一转,刀背便顺着动作绕着脚腕儿打起转来。

  “这叫——猴子捞月!”脆亮而抑扬顿挫的童声同时响起,那身影站定在场中央,前面的人定睛一看,也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

  男孩儿单手一扛,让小女孩儿坐在了自己肩头,单脚稳稳当当站立,另一只抬起的脚把长刀一踢,刀光在空中旋转而起又落,被空出来的手稳稳接住,提刀摆出一收势。

  男孩儿一双眼灵动透亮,扬起眉毛张扬地笑着,离得近的人甚至能看得见他笑起来的嘴边一闪而没的尖尖小虎牙。

  肩上的小女孩明显也是个见过场面的,当即架势一摆,一转头,往周围的人利利落落地抱了个拳。

  人群沉默了一会儿,只以为那是设计好的环节,瞬间爆发出比之前还要响亮的叫好声,铜元丁零当啷落地。

  “谢谢老爷们赏脸!谢谢!”男孩儿把女孩放下地,也向四周熟练一抱拳,笑得再次露出小巧的虎牙。

  小女孩儿很快反应过来,向男孩儿一抱拳,站旁边的男人也不多言,同样抱拳致谢。

  周围人不明所以,只知道看了一出精彩的,就想继续看一出更精彩的,这一圈瞬间把隔壁戏班子的人给吸过来了些许,前面的人高声喝彩:“接得好!再来一个!”

  一声既出,应和此起彼伏。

  “好!”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献丑了!献丑了!”男孩儿抱拳笑道才说了三两句,忽地警惕地动了动耳朵,眯眼往四周张望,猛地原地往下一蹲,悄声对身边两人打了个招呼,“哎我不说了!我还有事情!走了走了后会有期!”

  话还没说完就嗖一声窜进了人群,和刚刚窜出来的时候一样。

  “哎!我还没问你叫——”女孩儿向着人群大声喊道。

  男孩儿的身影瞬间就消失不见,只剩下人群背后传来的一声富有穿透力的孩子笑声。

  “我叫黄少天!有缘再见啦!”

  人群忽然被拨拉开,几个人冲过来扯着前头围观的人比划着问:“有没有看见一个男孩儿,这么高,跑得特别快,穿着这样的衣服。”

  刚刚还围观过黄少天一出“猴子捞月”,被问的人当然还记得,一指指向黄少天刚刚离开的地方。

  接着那几个人继续拨拉着人群往那个方向追过去。

  一家三口在原地默然一会儿,小女孩儿抬头有些不安地看向男人:“爸爸?”

  男人良久才收回眺望的目光,轻轻叹了口气:“现在世道啊,谁也不好过,谁也管不了谁……也只能看他自己命数了。”

  周围人还看着,催促着,留不出几分容他们伤感的时间,下一刻,鼓声又重新响起,刀光接着开始旋转,叫好声重新此起彼伏。

  黄少天并没有往人群外面钻,挤进热烘烘的人堆里后,他仗着自己长得矮,穿过一条条腿,又钻到另一边儿看戏班表演的人堆里去。

  小孩儿眼尖,一眼看出追自己的人分成了两路,一拨往人群外面搜,另一路顺着戏班表演的方向寻,明显是不给人退路。

  他们还没有看见自己,在人群中艰难地挤来挤去,时不时踩到别人的脚收获几声骂咧,但自己这也不是个好逃跑的地儿,人和人摩肩接踵,热气和汗臭混在一起,把人夹得没法动弹,黄少天本想着寻人群的空隙和追来的人躲猫猫,不曾想被挤在人群中心进退不得,举步维艰。

  这边的圈子不像对面,什么大箱小箱,什么锣鼓琴梆,绕着场围了足足一圈,人群没法往里挤,便在前头你挤我我挤你,黄少天恰巧就被前方俩想要拼命往前挤的人给夹住脑袋,使尽吃奶的劲也没法子拔出来,捂出来的汗骚气顺着紧贴着脸的布料以最亲密的距离往鼻子里钻,几乎把被挤得呼吸困难的小孩儿熏得干呕出来。

  没办法扭过头,也不知道追过来的人追到哪里,前头的戏班又不知道演到什么精彩的地方,四面八方骤然爆发出惊雷般的叫好声,后头涌动的人潮再次用力往前,黄少天就这样被闷在在前面夹着拖带着往前走,手揪住自己头发,试图拯救自己濒临窒息的脑袋。

  在肺里的空气几乎被挤尽和快被捉到的危机感的逼迫下,才六岁有余的男孩使出生平最大的劲儿,硬生生从纹丝不动的人群中掰开一条缝,一路踩着人的脚从外包围圈挤到了圈子里。

  “哎哟!哪里来的兔崽子!”

  “哎要命!谁踩我脚!”

  黄少天也不知道自己扒拉了多久,终于在窒息的人潮沼泽中捕捉到一丝可以呼吸的空气,蹬着腿硬是把自己给蹬进了圈子里,“咚”一声一脑袋撞上边上的大木箱上,撞得头晕目眩。

  傍晚褪去暑热的空气两厢对比之下在这时显得格外清凉,黄少天揉着额头大口喘息,砰砰锣鼓就在耳边炸开,震得脑袋嗡嗡作响。

  “你有看见一个男孩儿吗?大概长这么高,穿这样的衣服。”让黄少天一阵毛骨悚然的声音如跗骨之俎一样忽然在近之又近的距离响起,把本就没平复下来的心跳重新高高揣起狠狠砸下。黄少天一个激灵抬起头,四顾环绕一条可行的出路。

  只见得四面八方人如一面高墙,堵住所有能走的路,中间场地一览无余,无处可躲,黄少天急促地呼吸着,试图从死路中找到一线逃命的路线。

  然后他隔着重重的声浪和浑浊的空气,视线撞上了一双乌黑又安静的瞳眸。

  (2)

  大箱子旁边站着个比黄少天还要矮上那么一分的孩子,一身浅粉色的褶子,袖子拉得老长,几乎要拖到地上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盯着黄少天看的,微微仰着头定定地看着他。

  和场上耍猴戏的一群小孩儿不同,那孩子秀气眉毛下的眼角哭过似的一抹浅红,鼻子小小巧巧,额间碎发软软地搭在额头,快要垂到耳边,又被红色的皮筋扎起,显得整张脸白皙干净,清秀又灵动。

  大概是被黄少天的忽然出现弄得微微愕然,孩子秋水一样清而亮的眸子睁得有点大,天生微挑的眼角衬着眼角那抹红,让黄少天在如此情急的情况下都隐隐地生出点心软。

  这是他见过的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子了,黄少天这样想,极其罕见地发了一瞬间呆。

  那孩子看着一脸脏兮兮汗津津仓仓惶的黄少天,抿了抿嘴,同样毫不回避地直视向他,点漆般的瞳仁几乎能倒映出晚上的云霞。

  还是黄少天先转开了视线,他前后看了看,抹了把满脑门的汗,双手合十轻声央道:“江湖救急,这里有没有什么地方给我躲一下?救命的!求你了!”

  孩子微微一愣,不由自主跟着黄少天的视线往周围的人群看了一眼,又垂下眼睛,细细密密的长睫毛遮住了眼眸。

  一看这表情,黄少天心里一沉,认命地撑起身准备继续逃命,还不忘安慰在身边低下头的人:“没事没事,找不到就找不到,我继续跑就——哎?你做什么?!”

  对方还是那副安静的表情,却在黄少天震惊的目光下忽地拉住黄少天的手腕,踮起脚用另一只手掀开身边的大木箱,拉住黄少天的手腕顺势一推,“噗”一声把他整个人掀进了木箱子。

  箱子底还垫着什么布料,有些串着珠儿,有些封着金属片,隔得黄少天屁股一疼,那孩子顺着箱盖掀起的缝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轻轻一眨,“咚”地合上箱盖,咔哒上了锁。

  “你有看见跑进来一个男孩子吗?大概这么高,穿这样的衣服。”不消多久,那声音直接在箱子头顶响起,唬得黄少天一把捂住嘴巴,蜷缩着动也不敢动。

  “嗐,我们戏班子里的男孩子就这么些,你没眼睛看么?”不耐烦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这里没有,别处找去!没见着这里正忙着?”

  锣鼓照样哐哐作响,只听外头一阵忙乱,询问的声音又渐渐远了。

  黄少天在黑暗中睁大眼,小心翼翼地呼吸,等到声音彻底消失才整个人摊在箱子边上。

  箱子外头又响起一阵轻微的咔哒开锁声,箱盖轻微掀起,那双眼睛又悄悄地从缝隙里往里头看。

  “文州,看什么呢?到你了。”锣鼓声忽然换了节奏,有人在外面唤道。

  那孩子立刻把视线收了回去,掩上箱盖,却再没上锁。

  “好。”清而亮的稚嫩童音低低响起。

  箱子里昏暗一片,闷着些陈年衣物的霉湿气,从箱子里听着连带着外面梆子声也有些发闷,锣鼓雨点儿似密集地响着,渐渐地,开始有些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再过一会儿,掌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密集,开始沸腾得翻了天。

  原本锁起来的箱子锁门大开,分明是给他留了随时逃跑的退路,黄少天知道是该趁着热闹溜走的时候了,但他窝在箱子里盯着黑暗的时候,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不知怎的在脑海里晃来晃去。

  只看一眼。黄少天在心里说,深吸一口气,双手轻轻顶起木箱箱盖。

  天空恰好在这时留下最后一抹霞光,一线暗金色的光芒穿云而下,折散在那站在场中间旋转的孩子身上,浅粉色的褶子随着旋转飘绽,长长的袖子在夏风中飘扬。孩子一直踮着脚轻盈地原地旋转,像蝶,几乎要乘着风飘离地面。

  真的很好看啊。

  黄少天用力甩了甩脑袋,把所有的恍惚与呆愣甩出去,终于把所剩无几的危机感捡回,屏息静静等待一会儿,抓住所有人都定在场中间旋转的小小身影的间隙,猛地从箱子里钻出,一个猛子扎进了密集的人群里,在人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锣鼓敲打拍子再变,孩子顺着旋转的趋势,飘飞的袖子一抖,从侧面下腰,朝天背地,分明是一式卧鱼。

  “好——”本就沸腾的场面如今仿佛要翻了天,铜元丁零当啷落地,演完猴戏下场的小孩儿飞快地在边缘游窜,捡起一落地的铜元便是一句“您多捧场吧”。孩子在热闹的中心安静站起身,看向刚才黄少天消失在人群的方向,紧接着垂下眸,朝观众行了一礼。

  黄少天冲出重围后没停下来,跌跌撞撞地又跑到另一条大街上,盛大的晚霞几乎要彻底消退,街道被染成一片静谧的暗红,傍晚吃完饭的大人小孩儿把凳子搬出家门乘凉,洋货店大门敞开,推出一台装着大喇叭的话匣子,字正腔圆的对话声源源不断地从话匣子里传出,大人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小孩子却是坐不住,听着这边,眼睛瞟向别的地方。

  肚子恰逢事宜地响了起来,黄少天在口袋里掏了许久,才掏出两个铜元,犹豫了一会儿,又摸了摸肚子,还是跑到了街边的一家包子摊面前,举着铜元踮起脚尖:“能给我两个馒头吗?”

  黄少天长得矮,卖包子的视线转了好大一圈才看见了仰头看着自己的黄少天,接过了黄少天递过来的铜元,给了他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好心地问道:“只有你自己吗?小心别走丢了啊?最近城里的人贩子可多得很。”

  黄少天踮脚接过包子:“我认得路的!”

  再抬头,黄少天见得包子摊后面一合抱宽的水泥灯柱上,贴一张艳艳的大红纸,上面斗大的金字印在上头,黄少天打小从未见用金墨印的字,被那明晃晃的金色吸了目光,一时间收不回视线,被摊主瞧见,笑着调侃:“哟,还是个小戏痴呢,看见新角儿的戏就挪不动脚啦?”

  这个年纪的孩子哪里识得几个字?黄少天只觉金色好看,听这一席话不由得愣住,眨巴下眼,歪了歪脑袋。

  摊主指着身后的红纸笑道:“要是想看可要趁早回家央爸妈去啦,今晚上场的新角儿可受欢迎了,那可是还未出科便被好几个听惯戏的老爷点名感叹满宫满调*的。听说今年才十五岁,要是再过几年,不说唱红全国,红遍京城可是板上钉钉的喽!”(满宫满调:戏曲行话,指演员演唱时音高到位,声音饱满,气力充沛)

  老板是个好心人,见黄少天好奇,还指了指路边经过的几个人:“看,都是去看戏的。”

  戏园子不难找,街上不消几步便贴了这样的大红纸,有看了的人思索一瞬,便转了方向向大街一头走去,显然是奔戏园子去的。更不消说街边好几个孩子忽然一边笑一边指着路边列长长的队伍,隐隐约约能听到“快看!快看!烂眼边儿来了!是去福照楼的,今晚的戏要开场啦!”

  黄少天当即三口两口把两个馒头塞到嘴里,尾随着汇聚的人流,消失在渐渐变得暗起来的人流里。

  人多的地方本来就热,更何况一大堆的人挤在一个戏园子里,离戏台稍远,不设座的地儿人挤人,戏台子下摆着整整齐齐的桌凳,算得上是难得留出空隙的地方,那也是座无虚席,小伙计们在期间来回穿梭,篮子里挎着毛巾,手里端着长嘴的铜壶,一见到招呼,递上毛巾,手里巨大的长嘴铜壶悬空一倾斜,冒热气的水沿壶嘴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稳稳落入桌上的茶盏里。

  暑气夹杂着人聚集起来散发出来的热气,台上点着的灯的灯光甚至被浓重的热气蒸腾得模糊了起来。

  黄少天再次仗着身子小又灵活,偷偷跑进了靠近戏台一处桌旁,缩在一没人看见的角落,然而源源不断扑面而来的热气和夏天人汗的气息,让黄少天再次回忆起天桥上险些被闷窒息的场景,他憋闷地大口喘了口气,用手捂住了鼻子,无力地缩在角落里,忽然有些后悔来到这个闷死人的地方了。

  就在黄少天快要受不了想要偷偷溜走时,一声领奏的小堂鼓把人震得清醒了几分,接着是大锣和铙钹,响过一通,又是一通节奏变换的打击声,又过一通,嘹亮的唢呐声震响整个戏园子。

  台下渐渐安静下来, 整个戏园子只有打通的声音,黄少天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看向戏台。

  左边幕帘一掀,出来的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人鼻梁间涂成滑稽的一片白,踩着鼓点踱着方步而出,分立两侧,后头跟着一串儿人,穿小领小襟、画彩妆,举着宫灯,两排人方站定,便是一声圆润悠长的“摆——驾——”,余音足足绕着戏园子转了三圈。

  最后上台三人,当中一人一身金丝红帔,面上红妆若桃花,碎步上台,头上凤冠明珠竟不曾抖上一抖,飘似到台中站定,指尖捏着合上的金扇,再一捏,扇子轻盈一转,长袖一抖,婉转圆润的腔调从微启的朱唇而出,从舞台上千回百转地转着,像一把钩子,一下一下地勾着人的心弦。

  几句方方唱完,寂静的大堂忽然爆发出一阵喧天的喝彩声,掌声和叫好声响作一片。

  最靠近黄少天的一方桌旁坐的是几个中年男人,这时已经站起来,那叫一个满面红光,叫好是叫得分外卖力,黄少天只需要稍微探出头,便能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压低声线的议论。

  “看见了么?听见了么?这唱腔,这身段儿,绝了!”

  “那可不,看看,看看,那眼神,啧,可媚的。”

  话明明不是什么坏话,可饶是黄少天方六岁有余,听着这些话,又偷偷探头抬眼悄悄那些个人的眼神,却发自心里地感觉到不舒服。

  他也不懂什么唱腔身段,只觉得站在台中间的人那身金丝红绸衣裳好看,头上亮闪闪的头冠也好看,画了妆的脸也说不出的好看,而且那微翘眼尾末端的两抹淡红,让他想起了下午天桥上,把自己藏进箱子里的那个清秀好看的小孩儿。

  黄少天总觉得要是那个孩子长大了,也合该长得这样好看,眨着一双透亮的眼,穿着最好看的裙子,戴亮闪闪的头冠,站在台上,接受如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可他又想到台下还有旁边这样的男人们,通红着脸,眼神黏在台上,心里又是一阵别扭的难受。

  现在台上站在两侧的男人走到台中,朝台中间最耀眼的人躬身,台中人扇子一合,翘起的桃花眼轻轻一睨,声音婉转念白:“你待怎讲?”

  男人中的一人高声启禀:“驾转西宫去了!”

  那双桃花眼忽地垂下,手中扇子再转:“起过了!”

  男人躬身:“谢娘娘!”

  台中人转身,过膝乌发顺着红艳如火的金丝红帔披在身后,连黄少天这样不懂戏的小孩儿都听出了那腔声线里的怒气与哀怨:“且自由他!吓,二卿看宴,待你娘娘自饮!”

  台下人山人海都听得聚精会神,方才站起鼓掌低声一轮的男人也坐下了,现在正一边喝茶一边窃窃私语,细细碎碎的声音便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黄少天耳朵灵,便一耳朵把那窃窃私语听了个分明。

  “瞧瞧,唐明皇可也舍得把人扔下去宠幸别个了,要是我,可哪里舍得撇下这么个妙人儿。”

  “你这可太入戏了,你倒是哪有这运气得到这么个美人?”

  “嗬,贵妃是不行,可台上这个可说不准。”

  “哟?你可看仔细了啊,这台上是贵妃,可那一从台上下来可不是什么女人了,人家可是个带把儿的戏子。”

  “那又怎么着?你看这扮相,一看就知下了妆也是个美人儿,你又不是不知这唱戏的天天得撕腿下腰,那腰准软的,啧啧,那方面功夫……”

  说话那人话只说半截,剩下半截留在眼神里,剩下人便心知肚明地嘿嘿笑起来。

  一孩子哪听得懂这些带着别样意味的话,黄少天蹲角落听了个全,心里被那语气弄得不太舒服,可若是真的要说,却是只懂了一句话——

  台上那唱腔千回百转,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盛装女子,实际上是一个男人。

  是个男人?

  为什么啊?

  六岁的小孩儿正被刚得知的消息震惊,无意识地往外走了两步,那几个男人也没发觉,又是开始一阵窃窃私语。

  “可别了吧,贵妃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那可是毁了整个大唐红颜祸水。你倒也敢招惹上身。”

  “嗐,贵妃是贵妃,台上那不过是个戏子,一下九流的行当,能祸祸到哪里去?”

  “你倒是心大,我看啊,那新角儿的脸可担当得起祸水这词儿了,别到时候人家眉眼一勾,你魂儿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贵妃祸国,人家把你家给翻了天。”

  “那倒也是,长成这样的,还真是祸水的料,早有一日得迷了谁的眼去。”

  话语中的轻蔑和恶意黄少天听得实在难受不过,不想再听,甚至连台上的戏也无心再看,他低垂着脑袋,无法控制地想起遇见过的一身花衣裳的孩子。

  那偷偷把自己藏起来,又给自己留了逃跑的,那眼睛一眨仿若清澈见底的秋水的,那转起圈像是飘飞的蝴蝶的,年岁才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在以后,也会被这么恶意地看着吗?

  一瞬间,他只觉周围的热闹和喝彩,仿若都成了吞人的沼泽,铺天盖地地把人闷住,挣扎不出,直至缓缓窒息。

  “长得漂亮又犯什么罪过了……”六岁孩子神游般自言自语。

  “但总有人要为他们的贪心和欲望找些借口呀。”清稚的童音在身后轻声响起。

  黄少天愤怒地哼了一声,然后才后知后觉地醒悟有人在跟自己搭话,一回头,就撞见了一双秋水一样宁静而干净的眸子。

  刚才才想着人家,结果现在人猝不及防地在自己面前出现了,饶是黄少天心大,也不由得僵在原地,脸不知怎的就有些发烫。

  浅色的褶子换成了灰色的长褂,颜色鲜艳的红绳依旧在脑后扎了两条辫子,大概是在天桥上演过一遭,小孩儿头发现在略微散乱,有一丝乌黑的碎发没扎住,滑落到耳边,近了看黄少天甚至还能看见眼角下的一点泪痣。

  孩子比黄少天还要矮一些,看着黄少天要仰起头。

  见黄少天没有反应,小孩儿顿了顿,猝不及防问道:“我好像没在门口见到你,你进来给钱了吗?”

  黄少天到这时候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小孩儿明显是戏班里的人,进场子看戏给钱是本分,这一下被发现了可是不好。

  他心念一转,脑子里想了一出缓兵之计,于是讨好地笑道:“那个……小妹妹,我……”

  那孩子秀气的眉头一皱,抿起了嘴。

  “哦不,小姐姐,小姐姐,我只是因为好奇,我马上就……”

  “谁告诉你我是女孩子的?”孩子黑白分明的眸子忽然眯了起来,这一眯之下,本来就有些微挑的眼角更是往上挑了一挑,饶是黄少天再心大也发现了那清稚的声音里的那几分怒意。

  不是女孩子?黄少天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惊愕地睁大了眼。

  看着水灵的眼,这么清秀又好看的脸,还有还扎着辫子,怎么会不是女孩子呢!

  台上婉转的腔调又响了起来,黄少天终于醒悟了两分,既然台上演的贵妃娘娘都不是姑娘,那在戏班子里长得像女孩子的,又哪能是女孩子?

  完了,把人给得罪了,好好谈是不可能了。黄少天心里绝望,当机立断转身就跑,那男孩儿手比他更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比大得几乎让黄少天叫出声来。

  这么大的力气,果然是个男孩子!黄少天心中痛苦地呻吟一声,他现在算得上身无分文,要被抓住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情急起来黄少天当即一扭身,全身连带着手腕用力原地一个后空翻。

  毕竟还是孩子,黄少天这一翻带出来的力道,饶是小孩儿攥着手腕的劲儿多大,猝不及防也抓不住。

  一察觉到手腕被松开,黄少天边跑边回头抱拳:“对不住了兄弟!我先走一步,有缘再会!”随即一拧身,迈开步子就往门口狂冲过去,左折右折甩开了门口的人,小小的身影狂奔进了浓重的夜色中。

  被猝不及防甩开的孩子只往前走了一步,便重新停下脚步,没再追上去。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一会儿,重新往戏台子后方走去。

  “你这孩子,从知道我们邀了小苏来搭戏之后都挺高兴的,不是总缠着人家问怎么能唱好青衣么?怎么出去看了一圈就又不高兴了?”戏台子后头,等在门口的男人见小孩儿神情有些恹恹,伸出手揉了揉他头上柔软的发丝,“怎么,有人欺负你了,文州?”

  孩子抬起眼睛看了眼,然后又重新垂下了头。

  “没有,师父。”

  “没有人欺负我。”

  (3)

  黄少天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夜色里,后面的戏园子爆发出一阵喧闹的喝彩和鼓掌声。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街上也没了多少人,黄少天一边在街上走一边揉着自己发疼的手腕子,一脸心有余悸地嘟嘟囔囔:“吓死我了……明明长得这么好看,力气这么大,几乎要把我手抓断了……”念叨着念叨着,黄少天又是一阵子后怕,他深知自己方才那一空翻,凭的是对方是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而且并不知道自己会忽然来这一下,如果多点准备或者来个大人,他自己这一番就不是挣脱出来,而是折断自己的手。

  天已经黑了,黄少天自己一个从外面来的小孩子根本无处可去,在城里横冲直撞地逃了一天,小孩儿早就累得不行,摸索着找了个没人见的角落,一合上眼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晚上消散的暑气被重新唤起,他在角落里坐直揉了揉坐的发疼的腰,发现后背薄薄的衣服居然被汗湿透了。

  街边有个换洋火的老婆婆和一个中年妇女在闲谈着些什么,在黄少天这个位置刚刚可以听得见。

  “你说那个西门的教戏的科班又有小孩儿自杀了?这真的假的”

  “真的!”换洋火的老婆婆压低声音说道,“我前几天在西门看见了,又有一辆车从那里拉了出来,上面还盖着草席子。”

  “那些学唱戏的孩子也真够可怜的,唱对了要被打两下,唱不对更是打的狠,要是犯了什么条条规规的更是一顿毒打,也难怪他们忍不住会自杀。”中年妇女的声音有些怜悯。

  “可不,我听说那孩子还是上吊自杀的呢。”

  “这也太可怜了……”

  “学戏么,哪有不挨打的,挨过去了,学得好的,不就成了角儿么?你看,昨儿个和蓝溪阁搭戏的那个新角儿,叫什么,苏沐秋么,也不是从那戏班里出来的么?才十五岁,还没出科呢,看昨儿那戏楼子红火的。”换洋火的老婆婆放轻声音说道,“不过谁知道呢?学戏的哪能不苦啊,就说蓝溪阁吧,出的角儿可是在前朝给太后演过戏的,现在也得带着刚学戏的小孩儿去天桥卖艺,不然,这么大班子人,可怎么撑?”

  黄少天靠着墙沉默了好久。

  他又想起了昨天见到了那双眼睛,那长又细密的睫毛在心里扫呀扫,直扫得人心难安。

  蓝溪阁在整个京城都算是有名,并不难打听,黄少天稍微一问,就在路人嘴里问到了具体的位置。

  黄少天在走向蓝溪阁的方向之前,脚步顿了一顿,在身上掏了掏,几乎把身上仅剩的铜元都掏了个干净,用手颠颠,向大街的小摊儿跑过去,过了一会儿,背上背回来了一个小小的包裹。

  蓝溪阁在另一条长街的尽头,拐过胡同,隔壁一街闹市的声音已消失个大半。

  刚从胡同的尽头转过弯,远处那灰色的高墙和那粉红色和洁白相间的花已经入了眼,再往前走两步,来自戏院里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唱腔已经穿过整整一条长街隐隐约约传到耳边。

  黄少天顺着街道一路往下走,那团粉红色和白色的花影越来越清晰,沁人心脾的幽香在鼻尖打折转,带着夏日气息的风呼地吹过,墙头满树的花纷纷袅袅地顺着风往下飘扬,白色花瓣、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的落向黄少天的头顶,仿佛在夏天下了一场动人心魄的雪。

  黄少天从头顶捡下来几瓣花瓣,也不知道是不是墙那边的花树听多了戏,总感觉那落下来的花瓣多了几分别处没有的通透和洁净,黄少天把花瓣托到鼻子下面吸了吸鼻子,眼睛亮了两,抬头看着那冒出墙头的花树,犹豫了一下,寻找灰墙砖缝的凹陷的,顺着墙爬了上去。

  黄少天从那几瓣花里闻到了来自南方的花才有的馥郁的香气。

  从南方来了这么久,黄少天第一次闻到来自南方的熟悉味道,抠着砖缝,他不知怎的有点鼻酸,眼睛发烫,几乎要落下泪来。

  在这里偷偷掰下来一支藏起来也好,也姑且算是回过家了,黄少天在爬上墙的时候这样想着。

  只是刚刚攀上墙头的时候,黄少天整个人瞬间僵住了,伸到半空的手停在了粉白色的花前。

  风把花枝吹得摇了摇,花瓣若有若无地触碰着黄少天的指尖。

  直到很多年以后,黄少天依然能想起当初爬上墙头的感觉,在前天晚上才被黄少天发觉是男孩儿的孩子,穿着一身戏服,站在墙那头的花树下,站在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雨中,甩着长长的袖子,眨着眼,一板一眼地唱着曲儿。

  今天小孩儿的脸没画上红妆,干干净净的小脸反而显得那灵透的眸子更加黑白分明,他今天没有扎辫子,微长的细软头发遮了耳朵,盖住后颈,秀气的眉在细碎的额发中若隐若现。清稚的声音带上了戏曲特有的婉转的腔调,曲调转了几个弯儿,小孩儿一转身甩起袖子,这时候刚好又起了一阵风,又是一阵纷纷扬扬飘落的花瓣落在头顶。

  那时候年纪尚小的黄少天依旧是听不太懂他唱的是什么,却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场花影纷飞的梦,他坐在花树上,婉转的戏腔绕着弯围着心头转,直让人不愿醒来。

  在很久很久以后,喻文州听黄少天说起这段的时候,合上了手中的茶碗,笑了起来,说黄少天大概是饿得头晕又睡得不好,又是想家了,才产生这样做梦的感觉吧,那时候的自己年方六岁,身段和唱腔不提,甚至连词儿甚至都还没记熟,何来唱得同样只是个六岁孩子的黄少天目眩神迷?

  “才不是这样。”黄少天夺过喻文州手里的茶碗,看着对方温柔宁静如故的瞳眸,认真地反驳,“你站在那里唱,就已经很好看了。”

  这种感觉也只有很多年后回味起来,才能真真正正地形容出来。

  那是一种不分时间,不分年龄又未曾察觉的怦然心动。

  只因站在树下的是他。

  只是彼时年纪尚小的黄少天并不清楚,他在呆坐着的同时,满脑子大半想着南方的家乡,婉转的曲调,翻飞的袖子,以及从树上折一支花。

  小孩儿唱着唱着,舒展着的眉毛忽然轻轻皱了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一转,看向坐在墙头上的黄少天。

  在他看过来的那一瞬间,黄少天就感觉到了不妙,昨晚被当场抓获的恐惧重新涌上心头。

  小孩皱着眉头,看了他好久,忽然转身张开嘴就要喊人。

  “哇你别别别!我不是来偷东西的!你不要喊!求你了!求你了你别喊!”黄少天急了眼,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向人哀求。

  小孩闭上了嘴巴,嘴唇抿的紧紧的,一言不发,还是皱着眉头看着黄少天

  “要不你上来看看,我真的没偷东西!”黄少天已经没辙了,自暴自弃说道。

  好。令黄少天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点了点头。

  黄少天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小孩已经理了理身上的戏服,折起长长的袖子,把戏袍的袍角撩起来,踩着灰色的土墙慢慢地爬上来。

  “你要说什么?”小孩儿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他已经坐在了墙头,皱着眉看着黄少天。

  离得近了,黄少天再次看到了对方眼角那小小的泪痣。

  黄少天卡壳了一会儿,下意识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又是盯了黄少天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出了三个字:“喻文州。”

  “啊我叫黄少天!”黄少天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把背后一直背着的包裹拉下来,递给了喻文州,“第一次见面,哦不是!是第二次,哎也不是!哎呀反正就是见面礼啦!还有谢礼!谢谢你昨天在危难之际帮我一把!”

  “这是…”喻文州接过来,慢慢地解开了包裹,冲里面的那玩意儿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了句,“什么?”

  “不是吧,你不知道吗?”黄少天吃惊的睁大了眼睛,“这是面具啊!你没有到大街上去逛过吗?那里很多卖面具的呀!”

  喻文州沉默了很久,才说道,“没有。”

  “我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走在街道上过。”喻文州垂下了眼眸,细细密密的眉毛,遮住了那乌黑的瞳孔。

  昨天晚上所见所想,今天早上在墙角听到的那卖洋火的老婆婆和中年妇女的对话,忽如其来又涌回黄少天记忆里。

  “那你真的好可怜哦。”黄少天低声嘟囔,忽然抬头向着喻文州一笑,“那没关系啊,我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看呀!”

  “我去不了的。”喻文州眨了眨眼,低下头轻声说道。

  黄少天疑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于是把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从包裹里拿出了那个花面具,笑嘻嘻地把面具盖到了喻文州脸上。

  喻文州对黄少天忽然的动作有些措手不及,一动都没动,抬起的眸子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茫然。

  “平常逛街的小孩儿就这样把面具带在脸上的!”黄少天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这样带起来,有没有感觉跑出了戏院?”

  面具后的眸子眨了眨,过了好久,才传出孩子迟迟疑疑的声音,“有点。”

  “是吧!”黄少天笑得更灿烂了,连平日里藏着的尖尖的小犬牙都露了出来。

  面具下的那双略带茫然的眼睛在黄少天的笑中荡起来一阵阵涟漪,面具下那双那张一直紧抿着的唇,微微向上翘了翘。

  只是喻文州整张脸都被面具盖着,只露出喻文州那双乌黑的眸子,黄少天甚至没有发现喻文州的表情松动了那么一瞬。

  “你走吧。”喻文州忽然轻声地说道。

  黄少天的表情懵了一瞬间。

  “什么?”

  “你昨天进戏院没有付钱,还有偷偷摘院子里的花儿这件事儿,我不告诉师父了,你走吧。”喻文州扶住面具,轻声地说道。

  忽然就被人给放过了,黄少天心里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嗯,说出的话都有些结巴了:“就就这样让我走?”

  “走吧。”喻文州微微点头,“不过下一次你再来爬墙我就告诉师父了。”

  对面的黄少天忽然一脸如获大赦,险些从墙上跳起来,那双本来就亮的眼睛变得更加灵动了。他冲着还扶着面具的喻文州大大方方地一抱拳,“那我走啦!山水有相逢,日后再见!”

  喻文州看着他,明显是没怎么听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江湖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作答。

  黄少天可不知道喻文州在想什么,站在墙头往下爬的时候忽然一伸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折下了手边的一支花,花树枝头被拽得一阵摇晃,又是一阵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雨。黄少天一边下一边跳下墙,往回跑的同时还不忘向还坐在墙头上的人挥手:“再见啦!有空带你出来玩!”

  人飞快的消失在了长街镜头,喻文州还坐在那个地方,终于微微抬了抬手,朝着黄少天消失的方向轻轻挥了挥。

 

(4)

  其实年方六岁的喻文州对黄少天的第一印象,比黄少天对他的第一印象还要更为深刻。

  他是在戏班子里,戏台子边儿上长大的。

  在他睁开眼睛,看的就是戏,还没有学会说话的时候,听的就是戏。前台在唱戏,师父就抱着他在后台听,他第一句会说的话是“小女子年方二八”,还没学会走路便学着戏班子的学徒们甩着袖子咿咿呀呀。连师父都说,他生来就是个唱戏的料子。

  只是在懂事后,每每他垫着小碎步,甩起袖子,提着嗓子唱完一段,抬脸询问师父唱得怎么样时。他师父总是用手指在他脸蛋上轻轻揩一下,长长一声叹息:“你呀,长得太好看了——”又摸摸他脑袋,又是一声叹息:“这么一双眼,这么一张脸,只是怕你命薄,唉……”

  刚开始他总不懂,只觉得自己唱得不能让师父满意,便又偷偷躲在边儿上,看师父教戏,自己又再偷偷摸摸地学。

  直到师父同意带他一起去天桥唱戏。

  那时候戏班子走在路上,他跟着师父走在最前面,路边忽然响起一声:“一个烂眼边儿!”

  当时的他很茫然,转过头,撞见几双嬉笑的眼眸。

  几个孩子骑在家门口的门墩儿上,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见喻文州回头,其中一个女孩儿大声说道:“就是说你呢!烂眼边儿!”

  旁边一个年纪最大的女孩儿,伸着手指指着自己的师哥师弟们:“两个烂眼边儿!三个烂眼边儿!”

  饶是他年纪小,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儿,刚懂事的小孩儿情绪藏不住,忍不住出声反驳:“不要说了!”

  “就要说!你们就是烂眼边儿!四个烂眼边儿!五个烂眼边儿!”

  那群孩子里还有一个男孩子,从门墩儿上跳下来,追上队伍打量着喻文州,嬉笑出声:“小妹妹你长得很漂亮呀!”

  “我是男孩子!”

  “男孩子才不长这样!娘们唧唧的!”

  “哈哈哈哈!”剩下骑在门墩儿上的小女孩也开始大声笑起来。

  男孩儿看着那扎成小辫儿的细软头发,还想伸手扯:“还留小辫儿,该不是假的吧!”

  走在前面的师父转过身,把喻文州给抱起来,小男孩儿顿时抓了个空,失望地嗳了一声,不满抬头,只见得男人严肃的目光,顿时怂了一半,切了一声,赶紧跑回门墩儿边上,和同伴们待在一起,重新升起起哄的勇气。

  “继续数呀!六个烂眼边儿!七个烂眼边儿!”

  师父甚至连头也不用低,就知道怀里的小孩儿已经气得快哭了,朝怀里一瞥,果真见得小孩儿咬着嘴唇眼眶发红,眼泪在澄澈的眸子里打转儿。

  可他这次他没有安慰喻文州。

  “不准哭。”他严肃地命令道,“喻文州,不准哭。”

  喻文州生平第一次听到自己师父这么严肃地喊自己全名,含着泪,茫然地看着自己师父。

  师父把他放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今天出门能听到的,以后也会听到,只要你唱一天戏,这些话就永远不会消失。今天是第一次,我也希望是最后一次,以后听到这些话,不许看,不许回答,也不许哭,往前走,不许回头,听到了吗?”

  那年他甚至还不到五岁。

  再后来,他知道师父是对的。

  因为他学戏,也因为他长了一张很好看的脸。

  好看到虽然他只是尚未长开的小孩儿,抬起眼睛看人的瞬间却足以让人心头一震。

  孩子总对不同于自己的同龄人产生排斥,对他们这些学戏的更从来都抱有一种来历不明的嘲笑和鄙夷。那条大街来来去去走了一年有余,早就已经习惯了,再后来,听到那些嘲讽的喊话,他站在前头,不回头,不回答,也不哭,只默默地往前走。

  除了练戏与唱戏,他再未出过门,对外边的人也没再抬起过眸。

  

  而黄少天和这些孩子都不一样。

  这个男孩儿从浩浩荡荡的人群里冲了进来,和他目光相撞,喻文州看到的只有好奇和善意。

  所以他把黄少天掀进了戏班子的木衣箱里藏了起来。

  后来见到黄少天的两次,这种单纯的好奇和善意都一直保持在这男孩儿的眼中。

  第一次有在外面的孩子愿意这么接近他。

  喻文州看着手中画得花里胡哨的面具,第一次在墙头走神了一个下午。

  要是能再见到他,那该有多好。

  

  不过喻文州没想到的是,这个再次见到黄少天的机会,会来得那么快。

  而且是在蓝溪阁的门口。

  就在黄少天上墙头折了枝花跑掉之后才过了一天,大清早天才刚刚亮,整个戏班还没有从沉睡中醒来,喻文州端着洗漱的盘子走过蓝溪阁的正门。

  六岁的孩子力气小,木盘又大,喻文州端着盘子每走一步都在打晃,里面的水就顺着一直晃荡着。

  刚走到拴着的大门前,外面猛然爆发出孩子的一声尖锐又高昂的叫骂声。

  “你们放开我!走开!混蛋放开你的手!我不走!给我滚啊!”

  接着传来一阵激烈的扭打声。

  那声音喻文州一天前才在墙头听过,哪能不认得,他倏地转头看向大门,脚步晃了晃差点连着木盘一起翻倒在地面上。

  喻文州跌跌撞撞地抱着木盘跑到大门前,水都撒出来了一小半,喻文州没管打湿一半的衣服,踮着脚要拉开门栓,却因为长得矮,举着手拼命往上够,却怎么都碰不着门栓。

  大门的门缝里隐隐约约能看见外面的情况,只看见好几个人拽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外面扭成一团,喻文州咬着嘴唇,拼了命地往上踮脚,手指尖堪堪碰得到门闸的边,完全拉不开。

  “文州?”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干嘛呢?”

  听这声音喻文州甚至没有回头都知道,是自家师父,蓝溪阁科班的班主,魏琛。

  “师父。”喻文州回头抬着脸唤了一声,又转过头顺着门缝去看,小小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

  黄少天尖锐又极具穿透力的叫骂声再次从门外传来,这次他骂的似乎是南方的方言,语速极快内容又多,一口气高声骂下来都不带喘气儿的,穿过厚重的门,听得在门内的人都耳朵发疼。

  一边骂还传来一阵子扭打声,叫骂甚至没有停下来,反而速度越来越快,音调也随着语速加快越来越尖锐。

  “外面的小家伙气足得很呐。”魏琛啧啧叹了一声,“是个唱戏的料子。”

  “师父!”喻文州依旧没有办法够着门闸,着急地回过身去扯魏琛的衣袖。

  “怎么,认识这孩子?”魏琛扬起眉,对面前这孩子一反常态的着急有些惊讶。

  喻文州咬着唇抬眼看魏琛,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满满的是倔强。

  “文州。”魏琛见孩子较起真来,不由得也肃了神色,“你见过多少师弟是怎么来蓝溪阁的,不会不明白那是什么事儿,那孩子的父母把他卖给贩子,我们不开门,说不得他以后还能遇着什么好人家,我们要是开了门,未来十年他就得待在蓝溪阁。你自己也是学戏的,你自己清楚这有多委屈。”

  喻文州低了头不出声,外头忽然扑通一声,像是人被按到了地上,外头孩子闷哼了一声,叫骂声就断了一瞬间,下一刻尖利的骂声再次爆发,把人的脑袋都吵得发疼。

  “可我不想他被他们抓走。”喻文州轻而又轻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魏琛明白了孩子的意思,低声叹了一口气,揉揉他额前柔软细碎的头发:“唉,我希望他不会因为这个恨你。”

  随即门闸被拉开的声音响起,厚重的木门被轰隆推开,喻文州一眼就看见了黄少天被两个男人按倒在地上,举着麻绳往他身上绑,那两个男人,分明就是在天桥,到处带着人问黄少天的那群人中的俩。

  黄少天依旧在拼了命地挣扎,没被按住的双脚用力地往按着自己的人身上踹。

  那两脚劲道大概是出于意料的大,被踹到的那男人眼里浮了层怒火,低声咒骂了一声,举起拳头就要往黄少天脸上招呼。

  “哗啦——”

  拳头还没落到脸上,一盆水先兜头泼到他们脸上,刚从井里打出来的水还没沾上夏天的暑气,又冰又凉,把人泼得冷得一个激灵,也把那拳头泼了回去。

  被按在地上的黄少天也受到了些许波及,身上一半都被打湿了,他停了叫骂,喘着气侧着头,隔着睫毛上滴落的水珠子,看见喻文州双手抱着泼空的木盆站在门口,咬着嘴唇眼睛盯着他看了黄少天一会儿,喻文州的眼睛再次习惯性地垂了下去,看想自己的裤脚,有些长的头发遮住了眉,被盯着的裤脚被打湿了大半。

  喻文州边上站着个高大的男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他一眼,啧啧地感叹了一声什么。

  “你们干什么!”被泼了一脸水的男人怒了,站起来朝人吼道,“不要人就别管闲事!”

  “诶——谁说我们不要人了?”站在门口的那男人抱着臂拍了拍喻文州脑袋,走上前一把拎起还被绑着按在地上的黄少天让他站起来,“不过我要先看看……”

  说着两只手攥住了黄少天肩膀,隔着衣服又掐了一把他的腰,黄少天愤怒地回头瞪人,一边挣扎一边开腔就骂:“走开!”

  “站好!”抓住他的手劲大得很,黄少天被一只手钳制住身上还被捆得紧紧的,根本没法跑,被从腰一路掐到脚,掐了一把膝盖和脚腕,再把人转过来瞧了手一眼,再次啧了一声,“不是我说,还真是个吃戏饭的料。”

  “你给我滚开啊!”黄少天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奋力地挣扎。

  “怎么说话的?”男人往黄少天脑门上一敲,“我是这蓝溪阁科班的班主魏琛,叫师父!”

  “谁要叫你师父!”小孩儿压根不听,继续愤怒地骂道,“滚开!别碰我!”

  魏琛一点也没在意黄少天骂了什么,一把按住小孩儿肩膀,向两个男人伸出手:“这孩子我要了,钱我马上拿给你们,卖身契呢?”

  天还没亮透,整个蓝溪阁已经被猛然炸起的骂声轰炸了个通通透透。

  副班主方世镜一大早就被吵醒了,打开厢房门,第一眼就看见魏琛一手拎了个六岁上下的男孩子走进来,另一只手拿着张薄薄的纸,喻文州安安静静地低头跟在身后走,手上抱了个大木盆子。

  那被拎在手上的男孩子绳子都没解下来,瞪着眼睛嘴里不停地骂,那没被绑住的脚在半空疯狂地踢,活像是海边秋后没有草绳扎好的生猛的螃蟹。

  “哎,你来了就好。”魏琛看起来被吵得头疼,对着方世镜说道,“捡回来个混小子,让人磕了头拜祖师爷去吧!”

  据被这一刻不停的叫骂声吵醒的戏班弟子们描述,那一早上对他们来说可谓是噩梦,忽远忽近的骂声从睡梦里强硬地扯了出来,拉开房门就看见了一个一脑门灰头土脸,头发还湿淋淋的六岁男孩满院子地蹿,嘴里还不停地骂着他们听不懂的南方方言,一句接一句连珠炮弹一样往院子里的人脸上甩,他们班主和副班主一前一后围追堵截,却每每在关键时刻让人从空隙里蹿溜出来继续满院子乱窜。

  “愣着干什么?堵人啊!”魏琛看着站在房门的人都一个个愣着不动,气急败坏地骂道。

  一群孩子们瞬间炸开锅一样一群向黄少天追过去,然而黄少天就像一尾泥鳅,滑溜得根本捉不住,明明都被围得严严实实的,一不留神人就从人胳膊底下钻了出去,接着顺着走廊飞快地跑,顺带推倒一地的杂物堵住人的路。

  最令人崩溃的是,黄少天不仅滑溜,还吵。

  他们听得懂的,听不懂的,全部混杂在一起一股脑往外骂,天知道一个六岁大小的孩子哪里学来的那么多骂人的话,吵得人头晕目眩。

  最后还是喻文州默默地站在了黄少天抓住的溜出来空档上,一把把人揪住堵了回去,一堆孩子扑了上去才把这尾滑溜的泥鳅给按趴在地上。

  在被按着肩膀对着祖师爷磕头的时候,黄少天依旧没有停下他的嘴,站在旁边捂耳朵的孩子甚至觉得那神台上的那尊祖师爷会被吵得不得安宁,看那比平常摇曳得更急的烛火就能知道。

  要不是门都关着,蓝溪阁所有人毫不怀疑在放开黄少天的一瞬间,他就会跑得没影没踪。

  按着人磕了头拜师,再按了份手印之后,这满院子乱跑的唢呐才终于偃旗息鼓,缩在角落一言不发。

  喧闹之后的沉静总令人如此恍惚,魏琛是被吵得最久的,心里火正大,瞪了那群还站在原地恍惚的孩子们一眼:“站着干嘛?练功去!”

  喻文州是最先转头离开的,他还穿着湿了一半的衣服,一言不发地向练功的大堂走去。

  缩在角落的黄少天抬头看了喻文州的背影一眼,再把目光收了回来。

  方世镜看了黄少天一眼,低声叹息:“这孩子一身刺儿,可难管了。”

  “可不。”魏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罢了,现在这世道啊,给人贩子带回去大多是被打断手脚扔去乞讨……要是我们不养,也迟早得饿死,暂且收拾着罢。”

  (5)

  黄少天是个野惯了的孩子,能在卖艺场上如鱼得水,也能被人贩子追了三天都能逃脱,要不是一不留神盯着蓝溪阁门口睡着了,说不得还能逃上几个月。

  进了蓝溪阁以来,整个戏班子都没有再安生过。

  原因很简单,这孩子实在太能骂了。

  黄少天总能找到一百句骂人的话往人脸上招呼,而且正如魏琛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所说,他的气实在太足,说起来不停,骂起人来更不停,骂完人甚至气都不会多喘两下。

  第一天练功的时候黄少天就几乎把师兄弟们给逼疯了去。

  黄少天进来的时候就带了些卖艺的本事,但是京戏讲究的是毯子功,拿顶,下腰,前桥,后桥,下一字,那样不需要柔韧。黄少天不是自小学的功夫,柔韧依旧是不够,于是撕不开腿的的小孩儿在第一天便是被按墙上硬生生撕腿,两条腿被砖块儿掰成一字,手也被按住,黄少天挣扎不开,就又开口骂起来。

  可能是撕一字马实在是疼,黄少天叫骂声甚至比昨天还要大,孩子们都在墙上练习倒立,本来全身血往脑袋上倒已经很头晕了,再加上黄少天源源不断的精神攻击,没过多久就有孩子从墙上滚落下来,一脸绝望地爬起来重新倒立。

  魏琛头疼,但他总不能堵住黄少天的嘴,眼看那孩子疼的脸都白了,汗不要钱地往下掉,全靠源源不断的叫骂发泄,要是连人嘴都堵上,那是真的要把人折腾坏。

  但不叫停他,其他孩子又白白受精神折磨。

  喻文州在旁边练朝天蹬,抱着自己一条腿沉默了许久,终于出了声:“多说一句又不会不疼,你别说了。”

  黄少天忽然就闭了嘴,大口大口地喘息,一边咬着牙一边侧过头用眼睛瞪喻文州,疼出来的汗把头发都打湿了,孩子攥着拳头发着抖。

  喻文州回望着黄少天,黄少天下意识喘着气骂一句:“你有本事……”骂到一半猛然醒悟喻文州也在练一字,只不过自己被按在墙上撕,人家主动蹬的一字,还是站着蹬,算是累多了,当即猛地一转头撇开视线,拳头攥得死紧,咬紧嘴唇,把下唇咬得发白。

  魏琛下意识惊讶地看了喻文州一眼,但喻文州只是低了头,垂眸着底板的裂缝,也默默地转过头去。

  练习倒立的师兄弟们都悄悄松了一口气,直到被放了出来,黄少天再也没骂一句话。

  在石头都被搬开之后,男孩儿默默地撑着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后院走去。

  喻文州被魏琛拍拍肩膀:“你看看他去?”

  小孩儿沉默一会儿,一点头,把自己腿从头顶放下来,跟着黄少天走到后院去,走在前头的男孩儿站在后院厢房的门口时脚步一顿,开口时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跟着我做什么?”

  喻文州站在黄少天后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把我弄进来。”黄少天微微侧了侧脸,拿一个眼睛去看喻文州,“你还不让我说话,你想怎么样?”

  说完黄少天头也不回地走进厢房,往大通铺上一躺,用被子盖住自己脑袋。

  喻文州站在厢房门口看了好久,关上门默默地走开去。

  

  学戏本来就是个辛苦的事情,一大群孩子学戏难免心性不定,练功太苦,找着空就会偷懒,拿着刀坯子去打实在是在所难免。

  在这个时候同样是整个蓝溪阁最热闹的时候,特别是有了黄少天。

  梨园行规是有名的森严,这里不许那里也不许,森严得很,即使是身为班主也不能违反。然而在外面自由自在惯了的孩子哪里服戏班子管?黄少天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一点儿都不懂,他也一点儿都不想懂,说不要就不要。

  而且这孩子从南方来到北方,腿脚功夫好得不行,戏班子别的人举着刀坯子打他,甚至还追不到黄少天,只能捉住他衣角的影子和一大串夹杂着南方方言的嬉骂。

  这时候往往都是魏琛举着刀坯子满屋子地追,黄少天在前头边叫边跑,窜过走廊的栏杆又跳过院子的米缸,跨过枯井又钻到八仙桌子底下,有时候一头扎进院子里晾着的戏服里,那么小小的一个人藏进去根本就找不着人。

  魏琛气得七窍生烟,前头东窜西跳的黄少天还有空跳上栏杆对着自己师父做鬼脸。

  

  蓝溪阁内从此多了个满屋子乱窜哔哔叭叭响的移动唢呐,声音高低起伏飘忽不定,伴随的还有后头班主的骂骂咧咧。

  师兄弟们总看得目瞪口呆,再被监督的师傅用刀背往屁股打一记才重新回过神来。

  通常都是黄少天逃累了叫累了,蹲着不愿动了,魏琛坐在练功大堂的凳子上干瞪眼喘气,小孩儿被副班主方世镜一把揪住后领按在长板凳上用冲着屁股来上十几下。

  打的时候还能换取一大串大叫,和一个依旧不长记性的黄少天。

  喻文州在这时候总在练功的大堂没人的地方默默地练腿眼朝天,往前走一步,脚用力往上踢一步,大部分时候几乎都能竖着踢出一个一字,然后再往前一步,换只脚往上踢,到了尽头转个身再往回踢。

  京城的天气酷热,练功堂里孩子闷在一起,呼出的人气和流汗蒸腾出的热气混在一起,更是闷热,喻文州练功的时候总把盖过耳朵的头发用红绳在后脑勺扎两个辫子,饶是如此,额前的头发也总被汗打湿成一缕一缕的,贴在额头上。

  饶是黄少天叫得多大声,喻文州依旧是头也不回,一心一意地看着前方,一步一步地往前踢,汗珠从脸上滚落到下巴,滴落地上,大半件衣服都被汗泅湿。

  蓝溪阁里面所有的孩子几乎每天都会因为偷懒被打那么几次,更不要说黄少天这个皮猴子,每天不被追着打上那么六七次都算好了。

  唯独喻文州,在这个时候几乎年纪是最小的孩子,从来没有被打过那么一次。

  

  但在黄少天出声叫骂的时候,喻文州也再没出过声。

  

  在戏班子学戏的只有男孩子,晚上都睡一个大通铺,黄少天第一天来就把被子塞到了通铺最靠墙的一边,当时喻文州沉默了一会儿,把自己的被子放到了通铺的另一边,两个人隔了整个戏班的孩子睡觉。

  孩子都爱笑爱玩爱讲话,黄少天更是把这个发挥到了极致,更何况他被班主和副班主每日上演围追堵截的事情早就获得了整个戏班师兄弟的敬佩,晚上熄灯前都挤到黄少天那边叽叽喳喳地讲笑话说故事,黄少天也乐于讲,睡觉前的那段时间基本上就成了黄少天的个人大讲堂。

  于是他们知道了黄少天是从永远不会下雪的南方来的,家里玩过杂耍卖过艺的,所以黄少天也学会了好多杂耍的本事,而自己声音特别大不是卖艺吆喝出来的,是天生的,没办法。

  “怎么样,天哥声音是不是要把你们耳朵都要震聋了?”明明周围的孩子都要比黄少天大好几年,可黄少天依旧是笑嘻嘻地抱着被子称自己为天哥,说起话来带着满满的走南闯北的江湖气。

  几乎从来没出去见过世面的孩子们也不抗拒,忙不迭的点头:“屋顶都要震穿了啊!师父的脸都要气黑了好吧?”

  喻文州这时候都躺在通铺的最边,扭过头静静地听黄少天眉飞色舞地讲,眼睛时不时眨上一眨。黄少天偶尔会对上喻文州的视线,下一刻就会冷了脸避开了去。

  除了黄少天进戏班子前的三次交流,和第一次练功后,他们两个就再也没怎么说过话。

  

  黄少天大概是恨自己的吧?喻文州看着黄少天拧过身的背影时,心里默默地想。

  谁愿意从一只自由自在的鹰变成一只困在戏园子里的金丝雀呢?有谁愿意从无拘无束走南闯北的生活里走进一个每天都要练功、背唱词、挨打的戏班子里呢?又有谁不恨一个把自己带进这样生活的人呢?喻文州低着头,看向面前波光粼粼的河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身边的孩子都已经开始啊哦咿呀地喊起嗓,喻文州定定神,轻轻吸一口气,唱道:

  “好似嫦娥下九重, 

  凄凄冷落广寒宫。

  吓——广寒宫——。”

  他们现在在河边儿上,每天清早魏琛都会把一群人拉到戏班外的河岸,对着河开嗓,唱教过的戏,在离他极远的地方,黄少天也在喊嗓,六岁的孩子站在最前面一叉腰,一个人能把一群比他大得多孩子的声音都压下去。魏琛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个天生吃戏饭的。

  “掌刑罚难得皋陶——似这鬓发焦灼——行李萧条——

  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叫你——海沸山摇——”

  六岁的孩子瞪着河面,声音里带着冲天的气性,几乎要震得河面波涛翻涌,利剑一般在这野外荒郊来回震荡,良久不曾散去。

  (6)

  从黄少天进蓝溪阁起,方世镜就感觉他不会安于此。

  这孩子来到蓝溪阁之前无拘无束惯了,对规矩深恶痛绝,更何况是戏班子里一条又一条繁复至极的规矩,和日复一日痛苦和枯燥的练功,他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跑掉。

  安分下来只是因为戏班的大门终日有人守着,练功的时候也总有人看着。

  一旦找到机会,他绝对会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黄少天第一次逃跑是在夏末。

  

  那时候的天气尚未转凉,连清晨的风都带着炙热的暑气,喻文州醒得早,从大通铺上爬起来的时候一脑门都是汗,旁边师兄弟们全都光着屁股横七竖八地趟在大通铺上睡得正沉。

  喻文州捡过衣服套上,往墙边看了一眼。

  那往常抵着墙睡得沉的人消失了踪影,被铺空落落的。

  小孩儿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下了床,没像往常一样先抱着木盆去井边打水,而是顺着整个蓝溪阁悄悄地走了一圈。

  蓝溪阁晚上有人轮流看着门,看见喻文州自然放心,习以为常地向自小在戏班子里长大的小孩儿打了个招呼。

  喻文州想了想,走上前去问有没有见到黄少天。

  “那皮小子?没有啊,他不是每天都是要被班主拿着刀坯子赶起来的吗?”

  喻文州乖巧地道了谢,原地站了一会儿,直接往后院走去。

  他刚刚穿过大堂,看到了后院的门,瞬间愣了愣,下意识往墙边一躲。

  黄少天刚刚从大堂轻手轻脚地来到后院,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从人的眼皮底下溜到这个地方来的。

  他背后背了个小小的包,踏入后院后左右望了一眼,径直往围墙的方向走。

  喻文州无声地快步走上前,走上去的时候黄少天刚刚刚爬上了墙头,一脚踩上砖石缺下去的地方,一手攀住了另一个砖缝。

  “你干什么?”喻文州抬头看着黄少天平静地问道。

  黄少天瞬间吓得手一抖,差点连人带背包摔了下来,可好歹腿脚功夫好得很,手脚一用力就攀住了,小孩儿头也不回,手指一用力准备往墙上蹿。

  喻文州蹙了眉,走上去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了黄少天的衣角,猛地把人往下拽。

  站在墙上本来就受不住力,被这么一拽黄少天哪还抓得住,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下摔,亏得他刚刚才爬上去一步,跳到地上也只是后退了两步,撞上了站在后头的喻文州。

  这时候喻文州尚还比黄少天矮了半个脑袋,黄少天一撞同样也把人撞得后退了两步。

  喻文州在黄少天撞上自己的时候一把拽住了黄少天的手,平静地叙述道:“你进来蓝溪阁师父是花了钱的,你说走就走,这是什么道理?”

  “那你没经我同意就让我进来又是什么道理?”黄少天对喻文州怒目而视,喻文州的手劲当真非常大,和他第一次被拽住一样,手腕被攥得生疼。

  喻文州眼看着黄少天身子一蹲,马上知道了他要干什么。

  第二次见着黄少天的时候就被他用这种法子逃脱了去,同样的疏忽喻文州怎么可能会再犯第二次?他当即手往前一推,一脚扫过去,同时攥着黄少天的手腕一扭,把人按倒在地。

  黄少天感觉到手腕上的巧劲的时候就知道不妙,下一刻就失去了重心,摔到了地上。

  黄少天奋力地挣扎,仗着自己长得比喻文州高,猛地一个原地翻身想要把喻文州反压制在地,然而身上的小孩儿不知道犯了什么倔,咬着嘴唇死死地按着自己的肩膀,明明比自己矮黄少天却怎么也掀不开。

  “你走开!”黄少天愤怒地低声道,抬腿就要蹬人。

  喻文州看着黄少天蹬向自己的腿确实躲也不躲,真的打算生生地受这一踢。那双点漆样的眸子直直地看着黄少天,微长的碎发被这么一番扭打有些凌乱,从耳边垂下来,落在眼角。

  黄少天蹬起的脚踢到半空中就停住了,下一刻整个人被翻了个身,反剪了手压在地上,脸直贴着后院尚还微冷的地上,这回连腿脚都被压住。

  “你!混蛋!”黄少天这回真的毫无还手之力,徒劳地原地挣扎,反剪的手被身上的人用力一按,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生生倒吸一口凉气。

  细碎的发忽然落到自己耳边,清稚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师父第一天就给你讲了戏班里的规矩,你背戏词儿背得那么快,我不信你记不住。”

  “背班逃跑者,罚。”身上的小孩儿继续说道,“你现在回去,我不告诉师父。要是你再动,我就喊师父。”

  黄少天深吸了一口气,挣扎的动作一瞬间全停了。

  “松手。”黄少天的声音有些冷。

  喻文州依旧没动。

  “我回去洗脸。”黄少天继续说道。

  顿了一会儿,喻文州才从黄少天身上翻了下去,黄少天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把肩上的小包裹拿到手里,头也不回地往厢房水井的地方走去。

  喻文州在院中静立了一会儿,扭头看着墙头已经粉白色已然浅淡稀疏的花树,太阳还没升起,只有微亮的天色从东方蔓延而来。

  喻文州转身,接过打着转落下的一瓣花瓣。

  师父说过的,不能哭,不能回头。喻文州仰起脸看着纷纷扬扬落花的花树。

  那就练戏吧,练一段再回去吧。

  “——想当年破天门一百单八阵—— 走马又捎带了洪州城——

  此一番到了辽东地—— 管叫尔——不杀不战——自收兵——

  未曾——兴兵先传令—— 马步三军——恁——是——听——”

  冰冷的井水一泼泼到脸上,把人混沌的神思都震得清醒,后院传来唱腔凭空多了几分肃杀和苍凉意,配上属于孩子的清而亮的声音,不知怎么的,黄少天总觉得那声音像是强忍着什么一样轻轻颤抖。

  那双秋水瞳眸忽地又映入脑海里。

  想他作甚?黄少天冷着脸撑着井,看着天光下自己的脑袋的影子出现在那圆圆的井水中。

  

  黄少天依旧是找着机会就跑,真的找着空档,当着魏琛的面都敢跑。

  然而每次都会被逮回来,然后继续被魏琛追着打。

  

  后院那高高的灰墙缺掉的墙砖不知道被谁补上了,如今完全找不着下脚的地儿。

  也不知道喻文州什么毛病,总盯着他不放,黄少天想。

  除了练功的时候那人真的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休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睡觉前那段专属于他的侃大山的时段,无论什么时候,黄少天都能感觉到那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

  而且这人总有本事找到自己逃跑的轨迹。

  蓝溪阁可算得上是大,围墙也长,黄少天总能找着一两个能下脚的地方,可每次他趁没人跑过去爬墙的时候,喻文州总能到那里。

  有时候他跑到围墙下的时候,喻文州已经在那里了,那家伙也不呆站着,就一段一段地自顾自唱戏,黄少天一见人,回头就走;有时候黄少天已经爬上去一两步,听见喻文州在后头心平气和地问“你做什么”。

  黄少天往往这时候会面无表情地回一句“没什么”,接着跳下来走回戏班子里去。

  明知道自己会被拽下来,何必多费功夫。

  不过每次喻文州单独发现黄少天爬墙的时候,过后他永远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也永远不会告诉魏琛。

  

  后院墙头的树那粉白色的花云已经消失了,落完的花只剩下绿叶,浓浓的一片在墙下投下阴影,树上蝉鸣更加凄厉。

  夏天快过完了,他来到蓝溪阁也快两个月了。

  又是一天天刚亮的时候,黄少天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枝叶漏下来的点点未明的天光。

  半晌,忽然顺着粗壮的枝干爬上了树。

  “你干什么?”下面又是一声,黄少天早就再见惯不怪。

  黄少天坐在摇晃的枝丫上,靠着树的主干,这个地方刚刚好和围墙的墙头齐平,但离着有一大段距离,黄少天跳不过去的。

  “什么都不干。”黄少天枕着脑袋,看墙外空旷的街道,“看看外面而已。”

  他躺在树上,喻文州就默默地站在树下,静静地等。

  “你不是要唱曲儿吗?”黄少天忽然冷冷地问道。

  下面沉默了一会儿,只忽然茫然地一声:“啊?”

  

  

  黄少天内心不知怎的就被这一声念得软塌塌地塌下一块去,第一次见面时候隔着箱子缝那双眨巴的眼眸,蓝溪阁门口一盆子水泼过来的时候那倔强的眼眸,平日里被他刻意忽视的跟随着他背影默默观望的眼眸,在那一瞬间一股脑全涌上黄少天脑海里。

  “你不是喜欢唱曲儿吗?”黄少天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又躺了回去,“你唱呗,我就在这躺躺,什么都不干。”

  小孩儿在下面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有一点开心。

  黄少天总觉得今天喻文州唱得比平时都要认真几分,好像在面对什么重要的场合似的。

  错觉吧。同样只有六岁多的小孩儿瞬间纠正自己,人家本来就爱唱戏,什么时候唱都那么认真,关他黄少天什么事儿。

  天未明,两边的房子沉默地在黎明中肃立,天边启明星未落,在半亮不亮的天空闪烁,黄少天盯着尚还昏暗的天上细碎的流云掠过自己头顶,顺着天空轻飘飘地滑向远方,在轻而婉转的曲调中不知不觉重新睡了回去。

  临睡前,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算了,今天就先这样吧。

 

 稚儿不知声声苦,犹把泪音作笑音。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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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本来在今年鱼鱼生贺当天当24H发的,但是因为准备不足,故事线没有完善,逻辑链也不完善,后期情节跌宕的部分写不下去了,于是只写了16篇,发了14篇。始终是惦着念着,终于找到机会把故事捋了一遍,改了大主题,把故事线完善了,又添了一故事线,终于把情节转折和结局都捋顺理成章了。

  

本篇有出现的京剧剧目及戏词:

《贵妃醉酒》《思凡》《穆桂英挂帅》《林冲夜奔》

“烂眼边儿”一词来自于《城南旧事》,喊“烂眼边儿”那一幕是个彩蛋,当初看城南旧事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在被喊烂眼边儿的时候,那群上夜戏的孩子会怎么想。于是有了夏风里“唱戏的孩子眼里看生活尚还富裕的家庭的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反转视角。

声声大概是我本年度最喜欢的设定了,为了写这个题材专门报过一门公选课,查过许多资料和论文,也看过许多电影和剧目,七篇写完之后会把这些资料都列出来。希望大家喜欢上京剧,笔芯。

因为写这篇是真的写同人以来最用心,剧情线推翻了三次重来,夏风的1、2、4大半都重写过……所以,卑微求评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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